嶽不群隻氣得全身發抖。隻見幾名蒙麵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麵老者說道:“嶽先生,我們的來曆,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中什麽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什麽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於你麵上可不大光采。”


    嶽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盡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麽辟邪劍譜!”一名蒙麵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什麽好看。”


    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什麽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給震落的镔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頭擊落。隻是他雙臂已遭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擊在頭上,隻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沒什麽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


    那蒙麵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嶽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功夫。”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餘滄海與塞北明駝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什麽相幹?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


    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名蒙麵人喝道:“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


    嶽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什麽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什麽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那一個幫會、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所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屬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聲狂笑,走到嶽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嶽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過半尺。嶽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嶽夫人卻是女中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麵老者叫道:“什麽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麵人應道:“是!”上馬迎了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麵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


    嶽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隻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衝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嶽兄麽?”


    嶽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二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大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好手也均在內,隻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隻聽陸柏道:“嶽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裏相見,可當真料不到了。”嶽不群默然不答。


    那蒙麵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六太保湯英鶚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麵目相示?”蒙麵老者道:“我們眾兄弟都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汙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著各位的金麵,大夥兒對嶽夫人和嶽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隻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鶚道:“是什麽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


    那老者道:“這位嶽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聞。”


    湯英鶚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幹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遭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鶚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隻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嶽不群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鶚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嶽先生的紫霞神功更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


    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嶽不群有什麽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氣宗霸占華山,隻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續道:“按理說,嶽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嶽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露乖出醜。”


    湯英鶚點頭道:“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什麽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衝著他麵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嶽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眾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


    湯英鶚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份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麽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嶽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


    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


    封不平躍下馬來,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麵子,當真感激不盡。嶽不群竊居敝派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更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執掌華山派門戶,隻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嶽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灰飛煙滅,隻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抱拳作個四方揖。


    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起火把,霖雨未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他繼續說道:“嶽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嶽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嶽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嶽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


    嶽不群歎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麵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殺!”


    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


    嶽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


    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嶽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當年同門學劍之時,叢不棄便已覬覦師妹寧中則的美色,此時得到機會,伸出左手,便要往嶽夫人懷中摸去。


    嶽夫人腿上受傷,又給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隻骨節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嵩山派丁師兄!”


    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嶽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托庇於左盟主旗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什麽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


    嶽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什麽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得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裏,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去。


    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嶽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雙腿一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嶽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嶽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隻覺全身一震,受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


    嶽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攸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少是個轉機,自己倘若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前給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支持。


    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什麽劍?就算勝了你,也沒什麽光采!”嶽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唰唰唰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嶽夫人本可乘勢逼進,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迸,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嶽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腹。


    嶽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嶽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製。嶽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加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非輸不可。”


    這中間的關竅,嶽夫人又何嚐不知,隻是她腿上傷勢不輕,而且中刀之後,不久便給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叢不棄已覺察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隻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衝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汙,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


    隻見嶽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淩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幸躲開。嶽夫人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幸免,此刻卻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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