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應道:“是。”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衝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衝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衝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衝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麽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衝道:“弟子也這麽想。隻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衝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麵,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隻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衝最關心的,本來是嶽不群夫婦、嶽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今陸大有已死,嶽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隻有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嶽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隻見她一麵,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傳你琴技,乃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衝道:“前輩眷顧,豈僅傳琴而已?弟子中心銘感,永不敢忘。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衝但教不死,定當再來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令狐衝道:“是,前輩教誨,令狐衝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令狐衝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隻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嶽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衝的手臂,令狐衝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這個“金刀王家”一般。嶽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衝的無禮神態隻作不見。


    令狐衝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嶽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嶽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嶽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嶽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怎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衝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衝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十分有氣,若非礙著嶽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麵子,二人又要將令狐衝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隻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衝的麵子。令狐衝見了,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也全無用處。他隻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嶽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地裏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出。老翁自己卻渾若無事,仍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隻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大吃一驚,隻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在左臂肩關節和右臂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衝的胳臂一模一樣。兩人一麵呼痛,一麵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


    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麵前,攔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仍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筋鬥,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什麽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采,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但跟著便見他臉色一變,額頭冒汗,雙臂顯然軟軟的下垂,便不敢再叫好了。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麽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又將兒子震飛卸臂,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更不知不覺間給卸脫了雙臂關節,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虧,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忍住疼痛,勉力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喀喀兩聲,給兒子接上了關節,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內傷麽?”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自己本事,恐怕對付不了這老人,若要嶽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衝的朋友,隻因孫兒折斷了令狐衝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父子三人的胳臂還帳,再加上些利息。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筋鬥麽?”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嶽不群,說道:“嶽先生,這人是什麽來曆?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嶽不群道:“衝兒,他是誰?”令狐衝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嶽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麵,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


    嶽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什麽?”令狐衝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麵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衝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嶽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麽?”令狐衝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衝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嶽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嶽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一位高手。衝兒,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衝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隻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狐衝說道:“弟子隻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當下嶽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大船北駛。王元霸意興索然,心下惴惴,惟恐綠竹翁再來尋釁。


    坐船駛出十餘丈,華山派眾弟子便紛紛議論。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為了討好林平之和嶽靈珊,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麽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隻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但他為何在半空中自卸雙臂關節,可就難以解釋了。


    令狐衝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隻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嶽夫人眼見坐船順風,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高強武功,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麽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嶽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什麽門道?”嶽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他將王家父子的雙臂關節卸脫,跟那日衝兒被卸關節的部位全然相同,擺明是為衝兒報仇來著。”


    嶽夫人點了點頭,道:“他對衝兒似乎甚好,不過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嶽不群歎了口氣,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隻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小心點的好。”


    嶽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嶽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裏,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麵客是什麽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什麽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什麽圖謀,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


    第十四回


    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嶽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嶽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什麽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看看名勝古跡便是,不必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人家。”


    嶽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嶽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嶽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賺錢蝕本都不做。’那是誰啊?”嶽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有名。不過這人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嶽夫人道:“是啊,否則衝兒一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


    嶽靈珊奇道:“媽,什麽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