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


    嶽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衝兒體內。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製,竟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


    嶽夫人也輕輕還劍入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鬥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穀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


    又過了一會,隻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幹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衝本來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一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衝體內的鮮血,總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


    嶽不群和嶽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衝兒體內。她和衝兒素不相識,決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衝兒好朋友的朋友,衝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衝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


    令狐衝於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衝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豔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令狐衝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幹麽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叫道:“令狐大哥。”令狐衝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嶽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眼見她年紀和自己相若,卻也張口叫她“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讚上幾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開心。


    嶽不群和嶽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衝兒這家夥浮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道:“大哥,適才這轉血之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有些人的血沒法轉到你身上,那水蛭一咬到血,便即掉下,可轉不進去。我們五人都是幾百人中挑選出來的,我們身上的血,轉給誰都行。大哥,你想吃什麽?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衝道:“點心倒不想吃,隻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其中一瓶,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衝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衝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衝問道:“什麽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兩隻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隻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物事隨酒落入碗中。


    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衝眼前,隻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毒蟲,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蠍子,另有一隻小蟾蜍。令狐衝嚇了一跳,問道:“酒中為什麽放這……這種毒蟲?”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蟲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衝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令狐衝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那五條毒蟲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衝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衝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


    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裏,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嶽不群麵前,笑道:“嶽先生,我請你喝酒。”


    嶽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幹毒蟲,已然惡心,跟著便聞到濃冽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碗的手推去。不料藍鳳凰竟並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友,那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


    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碗,卻沒人接口。藍鳳凰歎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衝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


    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嶽靈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麵前,笑道:“你喝了罷!”林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脹紅了臉,道:“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


    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衝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餘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回小舟。


    隻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麵,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裏,遠遠的去了。


    嶽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隻聞奇腥衝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嶽不群登時省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出,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出窗去,摔在河裏;驀地裏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穀六仙和船梢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嶽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幹幹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覺喉癢心煩,肚裏悶惡,難過之極,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隻令狐衝一人不嘔。


    桃實仙道:“令狐衝,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衝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讚那妖女年輕貌美,又叫她好妹子。早知這樣,我也叫她幾聲,又不吃虧。”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桃幹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衝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幾天,有什麽要緊?”桃花仙道:“令狐衝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穀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舍得少說幾句。


    嶽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縱到後梢,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嶽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嶽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張嘴大嘔。


    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裏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嶽不群道:“船中餘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幹仙背著令狐衝,桃枝仙背著桃實仙,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


    到得鎮上,桃幹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衝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


    令狐衝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頗凶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餘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幹仙道:“他如不怕,幹麽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餘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七塊。”桃枝仙道:“錯了,七個人出刀出劍,矮道人分成八塊,不是七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衝對餘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麽?”令狐衝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幹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麵喝酒,一麵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剛才說八塊,怎麽又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枝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麽切法?”


    令狐衝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餘觀主的心神。”桃穀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餘滄海。令狐衝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隻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發,身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發花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隻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餘滄海。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餘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餘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餘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隻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嶽不群、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餘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辟邪劍譜是落在餘滄海手中?”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什麽,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什麽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劍譜,豈不糟糕?”那中年婦人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什麽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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