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七年八年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隻覺身後跟隨著的這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隻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幹幹淨淨,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麽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


    又行得七八裏,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麵那人便是令狐衝。”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衝應道:“是。”隻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


    隻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衝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衝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婆婆既躲在附近,便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衝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衝,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


    令狐衝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嶽先生可好?”


    令狐衝初時聽得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國柏師侄,這是辛國梁師侄,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麵的。”令狐衝道:“是。令狐衝參見四位前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衝道:“一時誤會,算不了什麽。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麵子,決不在敝業師麵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葛。”這麽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


    易國梓怒道:“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幹係?”


    令狐衝歎了口氣,淡淡的道:“這句話,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


    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於令狐衝。易國梓和令狐衝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衝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當真將華山派一個受了傷的後輩打死,縱不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衝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衝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當真匪夷所思。他那知令狐衝體內已蓄有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衝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衝道:“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嶽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那麽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麽躲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


    令狐衝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見便知。”令狐衝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覺月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衝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什麽希奇?”


    方生搖了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愈。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我這裏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隻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


    令狐衝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唰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裏了!”連人帶劍,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叢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隻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權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啪的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麵向天,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隻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汨汨流出,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沒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無人答話。


    令狐衝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麵之緣。道友既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


    令狐衝又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麽……那麽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勁氣,跟著向前推出,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出。


    令狐衝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隻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


    其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衝為守信約,心下雖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隻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框喝,聲勢威猛。


    令狐衝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麽樣子?”


    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隻聽得方生叫道:“國柏,留神!”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衝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占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衝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隻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


    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隻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啪啪啪幾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衝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淩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改觀。令狐衝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那婆婆不答,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


    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勁風卻越來越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再支持得一會,你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啊”的一聲呼叫,令狐衝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隻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辛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衝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唰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


    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一並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衝背後刺來。令狐衝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隻往旁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衝這麽一側身,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刺而至。猛聽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衝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


    令狐衝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麽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衝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這一劍的去勢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衝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衝縮回長劍,已和方生麵對著麵,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隻是這麽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製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上刺兩劍,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


    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衝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沒絲毫內力,隻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


    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衝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衝隻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裏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衝胸口。


    令狐衝此時精疲力竭,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即下沉。他長劍下沉,仍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衝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令狐衝對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噴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衝雖及時收劍,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衝道:“冒……冒犯了……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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