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隻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裏?不妨,我若力氣不夠,那些狗崽子們更沒力氣。”抬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裏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餘裏後,又來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狐衝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尋常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兩匹馬仍繼續奔馳。向問天鐵鏈揮出,卷住了韁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灑自如,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衝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歎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狗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衝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咱兩人將他們一個個殺得幹幹淨淨。”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入了一條山道,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衝點頭道:“嗯,你有幹糧麽?”向問天道:“沒幹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衝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衝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衝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隻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咽了下去。


    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衝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衝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八百來斤,他隨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過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那馬嘶叫得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後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衝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隻見向問天提了馬腿逕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麵。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狐衝內力全失,行不到半裏,已遠遠落後,趕得氣喘籲籲,臉色發青。向問天隻得停步等待。又行裏許,令狐衝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衝苦笑道:“那裏是若無其事了?我五髒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樣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然還不死?隻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一會。”令狐衝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


    令狐衝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穀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後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


    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穀,說道:“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笑聲中,忽聽得遠處傳來呼喝:“向問天,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投降罷!”


    向問天仍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穀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塗蛋。”又再笑了三聲,雙眉一豎,罵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衝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便即提氣疾奔。


    這一下發足快跑,令狐衝便如騰雲駕霧一般,不多時忽見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沒法一擁而上,隻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麵呼叫聲竟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都是輕功好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總不免慢了下來。


    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放下令狐衝,低聲道:“別作聲。”兩人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


    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衝,直至奔過兩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衝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早就已死了。”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什麽‘點蒼雙劍,劍氣衝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衝天。”


    令狐衝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聽說他二人劍法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衝,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裏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山道轉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隻有提氣直奔。


    隻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衝,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淌這渾水幹什麽?”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隻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衝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


    隻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若在涼亭中受群敵圍困時那麽漫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衝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聲中聽來,每枚若沒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淩厲的破空之聲,自然而然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


    令狐衝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麵,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衝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衝決不舍你獨生!”


    隻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衝猛覺一股勁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麵十餘人紛紛倒地。原來他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衝惶急之聲出於真誠,對方聽了,盡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沒一人幸免。


    向問天抱起令狐衝,轉身又奔,說道:“不錯,小兄弟,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衝挺身而出,胡亂打抱不平,還不過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衝竟不肯舍己逃生,決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最可貴的“義氣”。


    過得少時,敵人又漸追近,隻聽得颼颼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令狐衝放下,一聲大喝,回身衝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衝抱起,繼續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給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衝,仍然奔躍迅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隻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


    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疾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籲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後這十裏山道委實凶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


    令狐衝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梁,通向一個萬仞深穀,所見到的石梁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封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衝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梁寬不逾尺,下臨深穀,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


    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那人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令狐衝,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敵。


    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布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飛鏢、飛蝗石、袖箭等暗器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衝縮在“盾牌”之後,諸般暗器都隻打到了“盾牌”。


    驀地裏一聲大吼,聲震山穀,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衝來,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沒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卷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穀。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穀中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穀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麵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到。這三件兵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準了地形,教向問天沒法旁避,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鐵鏈揮出,當當當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對麵人叢中采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為鐵鏈蕩開,隨即又攻了上來,當當當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及那漢子都晃了幾下,向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當當當三聲急響。那和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對準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隻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兩敵竟然都給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


    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麵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們峨嵋派什麽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那道人道:“先誅首惡!”


    向問天仍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突然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皆屬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隻聽得啪的一聲響,三柄長劍齊為鐵鏈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沒法緩手。其餘三名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矢矯飛舞,忽分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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