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令狐衝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越快。


    令狐衝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隻得強自鎮定,拆解來招。


    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衝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給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回


    囚居


    令狐衝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似雷霆大作,轟轟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沒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隻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席下是塊鐵板,右手這麽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係,左手再摸,察覺手上所係的是根細鐵鏈,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係了鐵鏈。


    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給囚於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道:“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


    黑暗中隻聽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什麽關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發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叫了一會,隻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麵,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衝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黑牢之後……”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牢麽?我能出這黑牢麽?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的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為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隻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地,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黑白子、禿頭鬼,卑鄙狗賊,有膽的快放我出去!”


    隻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肴,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


    令狐衝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定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隻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衝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隻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衝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丹青生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衝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衝眼見他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令狐衝又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然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


    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地底築有不少黑牢,可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又或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連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之機。”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牆壁上當當幾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然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麵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麵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另另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尚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什麽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隻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給送入這牢房監禁、上了銬鐐,便一無所知了。


    心想:“這四個莊主麵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裏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假裝不來。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


    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隻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令狐衝啊令狐衝,你這人忒也膽小沒用,適才竟嚇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顏麵往那裏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坐下,登覺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地,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狗命,卻又何妨?隻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幹淨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下?”


    隻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隻在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給關入黑牢,為什麽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隻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耽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了。如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於此,定會前來相救。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隻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若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一想到嶽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什麽隻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什麽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什麽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至少不會知曉嶽靈珊與林平之的事,登時便不怎麽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隻覺饑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內力全失,早已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嶽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嶽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這一切事情都未有過,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穀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裏,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準許她前來救我。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穀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什麽也成不了事。隻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沒人理睬。”想起桃穀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在這牢房內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倘能聽到,實如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複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蒙蒙矓矓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衝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歡喜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


    令狐衝早餓得肚子幹癟,幹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衝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


    令狐衝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肴,黑暗中辨別滋味,是些蘿卜、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衝跟他說什麽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衝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什麽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令狐衝一見之下,驚得呆了,隻見他口中舌頭隻剩下半截,模樣甚為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衝的話,就算聽到了,也沒法回答。


    令狐衝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給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自言自語:“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衝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曆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麽?”想到這裏,歎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這一十五人的眼睛,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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