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個時辰,隻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啪啪作響,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絕。


    令狐衝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後。他內力充沛,腳步疾逾奔馬,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便緊緊跟隨。奔得數裏,路上行人漸稀。令狐衝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衝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麽?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官自更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唰的一鞭,便向令狐衝頭上抽落。


    令狐衝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馬來,匆匆將馬韁係在樹上,狂奔追來。令狐衝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令狐衝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在他懷中一搜,掏了隻大信封出來,上麵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遊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衝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麽?”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來,你……你……膽大妄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裏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


    令狐衝笑道:“老子沒了盤纏,要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衝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開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隻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隻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想著不禁好笑,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轉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虯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胡子揣入懷中,笑道:“你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係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笑聲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餘杭投店,掌櫃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衝次晨向掌櫃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櫃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外。令狐衝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你們可有得苦頭吃了。”去店鋪買了麵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後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將一根根胡子膠在臉上。這番細功夫花了幾有一個時辰,黏完後對鏡一照,滿臉虯髯,蓬蓬鬆鬆,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卷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隻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逼入了自己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每當發作,隻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散入經脈。隻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好在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


    這日午後,過了衢州府,已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裏後,始終沒見到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於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頗為幹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係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幹草來鋪在洞裏,預備過夜。忽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一般。


    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修習,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舍棄,若不放蠱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力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即過去放開了馬韁,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緩緩走向山坳。


    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聽得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下但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餘高高矮矮的一共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衝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裏,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不能兩人並肩而行。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衝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隻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後再追趕上去。那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衝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後,又有急事要回福建?否則怎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


    一想到嶽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麵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餘裏後,忽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衝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注:今日浙閩間已築有不少隧道穿過仙霞嶺,行人或汽車不必爬山。


    第二十三回


    伏擊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衝不禁大吃一驚,第一個念頭便是:“是師父他們!”但這明明是女子聲音,卻不是師娘,更不是嶽靈珊。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話聲,隻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說些什麽。令狐衝向山坡上望去,隻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誰在罵我?如果真是華山派一行,小師妹聽別人這般罵我,不知又如何說?”


    當即矮身鑽入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隻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說話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既知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華山派,不免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麵兩句話便沒聽見。


    隻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嶽先生的來信是假的?嶽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衝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麽?令狐衝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欺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什麽狡猾伎倆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這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乎甚為害怕,不敢再說下去。


    那老人道:“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入閩,企圖劫奪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左盟主要五嶽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嶽劍派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嶽先生門下,劍譜若為華山派所得,自然再好不過。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衝,他熟知內情,咱們的處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再過三十裏,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鋪歇宿。咱們趕在頭裏,等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占了以逸待勞的便宜。但仍須事事小心。”隻聽得數十名女子齊聲答應。


    令狐衝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恒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恒山三定’,那麽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隻道自己趕在頭裏,殊不知魔教教眾已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隻聽定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裏全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裏的茶博士,都是魔教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夥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嶽先生、令狐衝、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


    令狐衝知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誌氣、滅敵人威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苦笑,心道:“我這無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當了。”隻聽定靜師太道:“大夥兒這就走罷!”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似結成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去,美觀之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


    過不多時,恒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六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衝難辨儀琳在那一隊中,心想:“這些恒山派的師姊師妹雖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傷亡慘重。”


    當即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繞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係於內力強弱,他身上既集桃穀六仙、不戒和尚、方生大師、黑白子等眾高手的部分內力,較之當世高手,已然遠勝,此時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恒山派眾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裏,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


    他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側,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凶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處的山口,離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裏許,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隻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


    終於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隻須稍稍打鬥一下,恒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自言自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逕!”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藉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理睬。


    過不多時,恒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隻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隻須輕輕一縱,便能躍過他身子,但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


    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一借道。”令狐衝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毫不和氣,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極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開,我們可要從你身上跳過去了。”令狐衝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唔,苦海無邊,回……回……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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