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槍漢子不願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煩,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再囉唆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戳三個透明窟窿。”


    令狐衝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投擲大石,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


    恒山派眾弟子聽得都皺眉搖頭,均想:“這人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出劍招架。


    令狐衝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鏽。哼,我這寶刀隻消不生鏽哪,你毛賊便有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嗬嗬大笑,喝道:“去你媽的!”橫槍向令狐衝腰裏砸來。令狐衝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直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衝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刀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


    令狐衝啪的一聲,摔倒在地,掙紮著爬起,“咦”的一聲,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交,大家扯個直,二一添作五,老子不算輸,咱們再來打過。”


    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便易辦了些。


    魔教中三人衝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衝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醜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他並不擅於點穴打穴,激鬥之際,難以認準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雖非戳中要害,但教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隨手戳出,便點倒一人。


    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揮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敵人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衝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那人立時摔倒,在地下打滾。令狐衝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教眾。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受撞,單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乘機發掌,砰的一聲,擊正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令狐衝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衝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眾受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撲而至。令狐衝大叫:“我的媽啊!”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衝突然停步彎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衝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撞上了令狐衝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


    令狐衝轉過身來,見坡頂打鬥已停,恒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其餘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正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衝了進去。


    魔教教眾登時刀槍交加。恒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衝大叫:“厲害,厲害!好凶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


    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麽啦?”令狐衝雙目緊閉,佯作不醒。


    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為這瘋瘋顛顛的軍官戳倒。適才見他衝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給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但來勢淩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見,此人武功之高,委實深不可測。又見己方給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遭恒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不醒,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知暗器淬有劇毒,聽他這句話,已明其意,叫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屍體,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令狐衝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額頭腫起的一個硬塊,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那裏去啦?”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當真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賊居然給你嚇退了。”


    令狐衝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麵,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衝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裏屍,也是閑事……”儀和抿嘴笑道:“隻怕是馬革裹屍罷,什麽叫馬革裏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什麽?”令狐衝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裏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衝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恒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令狐衝心中一凜:“這位恒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老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上任去也!”


    定靜師太料他不願以真麵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但見他禮數周到,心有好感,說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確實佩服。”


    令狐衝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誇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麵說,一麵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真人不露相,貧尼隻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


    令狐衝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嶽劍派,對這位恒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


    恒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什麽來頭?”“他是真的瘋瘋顛顛,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師父,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歎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恒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畔坐定,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竟有這般厲害的年輕人,卻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卷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抬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小醜般的將軍插科打諢,似乎頗為熱鬧有趣,其實局麵凶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發,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麽?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麽他的刀又會生鏽,拔不出鞘?”


    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聰明伶俐,甚得師父憐愛。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占六成,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在恒山派中年紀最小。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那裏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父,你看這位將軍是什麽來頭?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武功,隻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到嗎?”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恒山了。”


    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幾個師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沒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沒性命之憂。”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恒山派這次南下,行蹤甚秘,晝宿宵行,如何魔教人眾竟能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轉頭對眾弟子道:“敵人遠遁,諒來一時不敢再來。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這裏吃些幹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


    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但鎮上竟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麽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隻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閑氣,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


    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兩三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居客店”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


    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過了良久,卻沒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沒一人應聲,情形顯甚突兀。


    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道:“師父,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幹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麵,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沒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裏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麵廚房、馬廄、客房各處查看,果然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大門,讓定靜師太等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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