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黯然道:“孩兒確是做了錯事,罪不可赦。但一人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名頭蒙汙。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


    嶽不群長歎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什麽身分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手裏,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說到這裏,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嶽不群問道:“怎麽?”勞德諾道:“外麵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嶽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


    嶽夫人向令狐衝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話說,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衝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采。”


    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七八年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但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


    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衝叫道:“小師妹!你……”下麵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嶽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


    令狐衝隻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什麽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嶽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什麽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


    令狐衝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嶽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衝,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衝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


    嶽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


    令狐衝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麽另一個白發老者,便是什麽“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發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嶽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麽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衝道:“正是。”


    嶽靈珊道:“爹,那個白頭發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嶽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裏說話,要你插什麽嘴?”嶽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衝心下一陣淒涼,一陣歡喜:“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幹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盡速避禍。”


    嶽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麽?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支,你心存不規,不知用什麽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裏。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麵,向我要人,你有什麽話說?”


    嶽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衝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幹二淨便是了。”


    嶽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麽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令狐衝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麽一天,那當真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什麽,我便由得她幹什麽,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嶽不群雙目盯在令狐衝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麽?”


    嶽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衝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隻見師父臉上紫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歡喜,隻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給她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嶽靈珊瞧去,隻待師父揮掌打落。


    但覺腦頂風生,嶽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嶽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熟極而流,嶽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致命要穴,嶽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嶽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衝身前。


    嶽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什麽?”嶽夫人急叫:“衝兒,快走!快走!”令狐衝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嶽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裏,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


    嶽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麵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


    令狐衝心道:“原來師父耽心應付不了鍾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朗聲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嶽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但令狐衝走得極快,立時已衝入了大廳。


    果見嵩山派的九曲劍鍾鎮、神鞭滕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令狐衝往對麵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裏幹什麽來了?”


    此刻令狐衝身上穿著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不相同。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跡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不禁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什麽東西?”令狐衝笑道:“你們三個,是什麽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麽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麽好話,怒道:“快去請嶽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


    這時嶽不群、嶽夫人、嶽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衝跟這三人對答。嶽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什麽南北?”不由得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看來決不會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衝道:“嶽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什麽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半夜裏去搶人家的辟邪劍譜,還點了年輕人的穴道,不懷好意。我要救人,便將這兩個家夥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家夥,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嶽先生交出人來,嶽先生卻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跟著縱聲大叫:“嶽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家夥,一個叫爛鐵劍鍾鎮,一個叫小鬼滕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嶽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鍾鎮更加了得,在“嵩山十三太保”中排名甚高,聽令狐衝所嚷的言語,顯已知曉鍾鎮等三人的來曆。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的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傷極重,隻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向人挑釁?


    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衝刺出。鍾鎮舉手攔住,向令狐衝問道:“尊駕是誰?”


    令狐衝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派吞並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要戕害華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隻怕是徒勞無功,到頭一場空,嘿嘿,好笑啊好笑!”


    嶽不群和嶽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鍾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那一派的人物?”


    令狐衝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嶽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麵說話。”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衝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他對嶽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衝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衝心意,大聲叫道:“嶽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複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力,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並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鍾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衝邁步走出福威鏢局,隻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嶽不群和嶽夫人。令狐衝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麵,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麵目。


    鍾鎮等三人出來時,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停住了腳步。


    令狐衝心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裏便欲溜走。


    鍾鎮、滕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麵前,喝道:“你還想逃嗎?”


    令狐衝笑道:“我手裏沒兵器,又怎生打法?”


    這時嶽不群、嶽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衝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嶽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嶽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嶽靈珊急道:“爹!”嶽不群又搖了搖頭。


    這一切全瞧在令狐衝眼裏,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衝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隻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隻須慢得刹那,又或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凶險已極。


    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恒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給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衝偷襲的,便是鍾鎮。聽得令狐衝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嶽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然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恒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隻須那裏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原來恒山群弟子早已從鄭萼、儀琳口中,得知鍾鎮等三人如何乘人之危,在廿八鋪逼迫定靜師太同意五派合並之議,都心中有氣,此時得鄭萼示知,又見鍾鎮偷襲傷人,當即使動劍陣,將嵩山派三人圍住。


    嶽不群、嶽夫人自不知恒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恒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皆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令狐衝見恒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複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籲籲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采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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