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大聲問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那日華山絕頂上六弟子陸大有遭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


    勞德諾喝道:“胡說八道!”突然矮身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


    令狐衝憤極,發足追去,隻奔出幾步,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


    嶽靈珊拾起冊子,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


    嶽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曆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給人,才會給勞德諾偷去。”


    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同流合汙呢!”


    於嫂走到令狐衝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衝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嶽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趕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裏。”於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恒山派中雖身分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衝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於嫂。


    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


    奔出十餘裏,隻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衝道:“去把馬搶過來!”於嫂忙道:“這是軍馬,隻怕不妥。”令狐衝道:“救人要緊,皇帝的禦馬也搶了,管他什麽妥不妥。”儀清道:“得罪了官府,隻怕……”令狐衝大聲道:“救師尊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是。”令狐衝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令狐衝叫道:“盡數都拉了來,路上好換騎。”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恒山派弟子淒淒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衝這麽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和姑娘們,隻叫得一兩句“幹什麽?”“開什麽玩笑?”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


    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為興奮。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


    鎮民見一群女子和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


    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那有心情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幹淨,隻剩下些銅錢。令狐衝道:“鄭師妹,你和於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


    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於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於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衝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


    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隻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衝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隻怕化不到什麽錢米。”令狐衝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尊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裏,令狐衝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裏歇歇。”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令狐衝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於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


    於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令狐衝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喲,那能化到這麽多?”令狐衝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裏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分了給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麵麵相覷。儀和道:“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衝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請富家大舉布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得了龍泉鑄劍穀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穀”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


    令狐衝道:“這種化緣,隻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衝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恒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輩,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隻不過是小小鎮上的一個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什麽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麽?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也不必倚多為勝,盡管公公道道,單打獨鬥,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恒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


    他這麽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什麽。


    令狐衝一回頭,隻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小師妹,你說不對麽?”儀琳避開他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麽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衝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


    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令狐衝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麽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師兄,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衝道:“是嗎?你許了個什麽願?”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真的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於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什麽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


    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衝,令狐衝!”令狐衝心頭大震,那正是嶽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裏!”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嶽靈珊突然勒馬。令狐衝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嶽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隻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瞧見她鐵青著臉,隻聽她大聲道:“誰是你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相幹?”


    令狐衝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嶽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嶽夫人和嶽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嶽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什麽?”令狐衝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嶽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衝有氣沒力的道:“什麽?”嶽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麽?”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什麽?”嶽靈珊道:“要什麽?要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衝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


    嶽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衝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家夥,一個叫什麽‘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嶽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家夥,是誰殺的?”令狐衝道:“是我。”嶽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衝道:“是我。”嶽靈珊道:“那麽拿來!”


    令狐衝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嶽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衝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令狐衝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隻是說……隻是說……”嶽靈珊道:“什麽?”令狐衝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


    嶽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不會交還麽?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衝心道:“此言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檢。”


    嶽靈珊又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一個不會代你收藏?”


    嶽靈珊如此審犯人般的對付令狐衝,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什麽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裏有什麽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嶽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


    恒山群弟子大怒,唰唰唰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


    嶽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唰的一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盡管上來!嶽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


    令狐衝左手一揮,止住恒山群弟子,歎道:“你始終見疑,我也沒法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嶽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衝道:“正是!”嶽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對手!”令狐衝奇道:“我……我怎會傷你?”嶽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衝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嶽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


    嶽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衝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嶽靈珊大聲道:“那你為什麽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衝更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嶽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裏,不禁垂下淚來。令狐衝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害他。”嶽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什麽忍心殺害小林子?”


    令狐衝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嶽靈珊道:“現下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裏,嗚咽起來。令狐衝舒了口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麽說?”嶽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


    令狐衝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勁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柏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


    嶽靈珊見到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麽?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向我顯威風麽?”


    令狐衝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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