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衝,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什麽將你逐出門牆?說你和魔教勾結?”令狐衝道:“弟子交遊不慎,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等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


    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讚成嵩山派的並派之議了。”


    令狐衝心中一動,覺這話也未嚐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衝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定閑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嶽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兄已給逐出華山派,嶽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嶽師伯派來的。”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


    儀和忽然歎了口氣,說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閑師太問道:“為什麽?”儀和道:“他已給逐出華山派,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曆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嶽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牆。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


    鄭萼道:“掌門師伯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麽凶,你就來自創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麽?”令狐衝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衝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後將骨灰運回恒山?”


    定閑師太道:“都火化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手段毒辣。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發。


    令狐衝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隨著眾人北上。恒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衝深自收斂,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恒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後,便已脫險境。恒山派此次元氣大傷,不願途中再生事端,盡量避開江湖人物,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舍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恒山。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分乘兩船。令狐衝晚間在後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輕,但令狐衝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麵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閑師太她們。”


    凝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令狐衝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隻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說怎麽辦?”


    令狐衝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隻見一人滿臉胡子,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隻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耽心。”


    那胡子道:“耽心什麽?”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什麽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那胡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相幫。這番大事幹成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個全軍覆沒,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


    令狐衝一竄而出,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胡子揮拳打來,令狐衝劍柄探出,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身,一交坐倒。令狐衝橫過長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簍裝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往下遊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


    忽然背後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正是定閑師太的聲音。


    令狐衝微微一驚,心想:“定閑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衝笑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


    隻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問道:“師姊,捉到了小毛賊麽?”定閑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胡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閑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定閑師太心細如發,雖平時極少出庵,但於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了如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的高手?以這姓易的胡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隻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分來曆。


    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衝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令狐衝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雙泥鰍’。”說著將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


    定閑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衝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跟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恒山派為難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令狐衝道:“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挺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這胡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衝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彈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狽。


    令狐衝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


    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恒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會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


    令狐衝鬆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恒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險惡,恒山派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你們了?”


    定逸師太後到,本不知令狐衝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恒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會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沒,勢不免葬身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令狐衝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恒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隻是九江碼頭上賺水腳、走私貨的一個小小幫會,又有什麽能耐跟恒山派眾位師太結梁子了。隻不過……隻不過我想大家都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因此……這個……我們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令狐衝越聽越胡塗,問道:“什麽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什麽援?說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不是五嶽劍派之一,但我們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吞了一大口油,膩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來說。”


    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裏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


    定逸師太大怒,心想這“萬裏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采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這廝竟敢問出這句話來,當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


    定閑師太伸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麽了?”那姓齊的道:“‘萬裏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什麽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是,是,是。我們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師太問道:“我們隻問你,白蛟幫何以要和恒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什麽了?”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定逸師太一直未能殺之泄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願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大夥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生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塗主意,這就想對貴派下手……”


    定逸師太更摸不著半點頭腦,歎道:“師姊,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罷。”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問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嗎?”


    令狐衝心頭一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出汗。


    那姓齊的道:“是。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來。”


    定逸師太忍不住插嘴:“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的。”


    定閑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由他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那姓易的說道:“大家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什麽人主持。大夥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都說,便是為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所甘願。”


    一時之間,令狐衝心中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她怎麽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紀,平素有什麽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便都奮不顧身的去相救?”


    定閑師太道:“你們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是不是?”那姓齊的道:“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什麽這個那個?”那姓齊的忙道:“是,是。這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說什麽……”


    定閑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夥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麵。”定閑師太問道:“大夥兒?到底有那些大夥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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