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忍不住探頭出去,隻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動,三人仰麵向天,都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已給任、向二人出掌擊斃。


    任我行雙手在身側一擦,說道:“盈兒,下來罷!”


    西首木匾中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


    令狐衝腦中一陣暈眩,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躍下相見,任我行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令狐衝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然都見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刹那之間,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


    隻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嶽不群夫婦和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


    隻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複回?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向問天道:“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


    他二人的名頭一出口,當真如雷貫耳,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


    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和向右使,確然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何見教?”


    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何方高人。”


    方證道:“待老衲為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衝下虛。”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還大著幾歲,但執掌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嗬嗬。”


    令狐衝一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衝虛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令狐衝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戰勝衝虛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左師傅,近年來你的‘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罷?”令狐衝又微微一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


    隻聽一個冷峻的聲音道:“聽說任先生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複出,實是可喜可賀。在下的‘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隻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再能和左兄對掌,可歎啊可歎!”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隻是如方證大師、衝虛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緣無故的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過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


    方證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嶽先生,這位嶽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


    任我行道:“華山派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嶽什麽先生,可沒聽見過。”


    令狐衝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決無隻知寧女俠、不知嶽先生之理。他受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


    嶽不群淡然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嶽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華山派門下。”嶽不群道:“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既高,人品又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出力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跟他一見如故,覺得他是個少年英雄,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衝聽他說到這裏,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


    隻聽任我行續道:“這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隻一轉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因此上要向你打聽打聽。”


    嶽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任先生所說的少年,便是敝派棄徒令狐衝這小賊麽?”


    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衝。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麽?”


    嶽不群正色道:“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鼓動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刹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華山派門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


    向問天接口道:“嶽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來到少林,隻是迎接任大姑娘,他們張開大旗,書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參僧迎任姑’,用意恭敬得很哪,決無妄施搗亂之心。你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


    忽然有人說道:“這些豬朋狗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


    令狐衝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


    向問天道:“請問餘觀主,少林寺多了些什麽?”


    餘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令狐衝心下微感歉仄:“我隻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囑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汙穢了這清淨佛地。”


    方證大師道:“令狐公子率領眾人來到少林,大旗上的口號確是客氣,老衲中心銘感,‘拜佛’是要拜的,‘參僧’可不敢當了。這幾日來,老衲不免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事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餘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問天讚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和什麽偽君子、什麽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方證又道:“老衲卻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


    盈盈淒然道:“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慈和有德,突然圓寂,令人神傷……”


    方證道:“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一聲長歎。


    盈盈道:“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金麵,放小女子離寺……”


    令狐衝心下又感激,又難過:“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卻在這裏送了性命。那是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凶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


    隻聽盈盈道:“這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懷,說道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後盡數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


    令狐衝心道:“這位方證大師當真是個大大的好人,隻不過未免有點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你說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氣?”


    隻聽盈盈續道:“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後,隨同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閑師太言道: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麵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人多口雜,而且來自四方,無所統屬,未必都聽令狐公子的號令。當下定閑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幾分傷感悼念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令狐衝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一陣陣激蕩。


    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方未曾大動幹戈,免去了一場浩劫。唉,兩位師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歎!”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敵眾,為左先生的門下所擒,不知何故,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來到少林寺還不到半個時辰,也是剛發覺兩位師太圓寂,卻不知眾人如何離去。”


    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右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隻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決不會不加勸阻。”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餘滄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逕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餘觀主是幾時入的日月神教?”餘滄海怒道:“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福建福威鏢局林總鏢頭,當年救過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萬兩銀子,你青城派卻反去害死林總鏢頭。餘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餘觀主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餘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餘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什麽?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縱橫來去,從沒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非死有餘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隻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嗎?”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太過好了。你對小女沒加留難,老夫很承你的情,本來是要謝謝你的,這一次不跟你多辯,道謝也免了,雙方就算扯直。”


    方證道:“任先生既說扯直,就算扯直便了。隻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什麽了斷?我日月神教教下徒眾甚多,你們有本事,盡管也去殺八人來抵數就是。”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業。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你說該當如何?”


    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道:“人是我殺的。為什麽你去問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不是?”


    方證道:“豈敢?隻是任先生複出,江湖上從此多事,隻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


    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為?少林派那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業報,隻是……隻是女施主殺業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證道:“正是。不過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背負令狐少俠來寺求救,言明隻須老衲肯救令狐少俠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不必了,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未得老衲許可,不可自行離山。她一口答允。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低聲道:“不錯。”


    令狐衝聽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背負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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