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梳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衝和嶽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遊,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嶽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衝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隻想:“師父為什麽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麽?”


    隻見嶽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鬆迎客”,三招“衝靈劍法”,接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蕭史乘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餘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複,這一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嶽不群卻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大惑不解。


    令狐衝見嶽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衝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隻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歸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鬆,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般,稱為“迎客鬆”。這招“蒼鬆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鬆的形狀上變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牆,不但師父、師娘與眾同門歡迎,連山上的鬆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裏心頭大震:“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衝靈劍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隻是我胡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


    重歸華山和娶嶽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狐衝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列門牆,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知嶽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嶽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嶽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衝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然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會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嶽靈珊向他大發嬌嗔,他終於哄得她轉嗔為喜,過往已不知有幾十百次,而他深知小師妹性情,有把握必能辦到。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嶽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鬆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衝猛地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歸門下。我得重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複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麽?”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模模糊糊,隻見嶽不群長劍橫過,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


    令狐衝心中又是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衝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恩義。”突然腦中一暈,隻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衝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隻見嶽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嶽不群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嶽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淩厲,令狐衝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隻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二十八回


    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衝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隻覺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


    令狐衝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衝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衝一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娘呢?”


    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台,還這麽狠心踢你一腿。震斷了他腿骨,才真活該。”


    令狐衝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運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衝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衝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


    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的痛下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實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那裏都不會死,就算嶽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派,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裏,慢慢放低了聲音,道:“衝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裏……”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


    令狐衝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歎了口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盈盈柔聲道:“你為什麽歎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衝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什麽說這等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


    令狐衝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禁想到:“小師妹呢?小師妹呢?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


    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衝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


    令狐衝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嶽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如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衝的手握住了,隻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永恒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隻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衝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什麽緣份,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輕薄浪子。”令狐衝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麽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衝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衝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衝隔著有三四尺遠。


    令狐衝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後我仍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衝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衝道:“若從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衝見到她的側麵,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什麽江湖上成千成萬桀傲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


    盈盈道:“你想說什麽話,盡管說好了。”令狐衝道:“我一直心中奇怪,為什麽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麽厲害。”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隻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衝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隻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衝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你一輩子叫我婆婆好了。”令狐衝道:“我要叫你一輩子,隻不過不是叫婆婆。”


    盈盈臉上浮起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隻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衝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裏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衝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隻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心中滿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隻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衝笑道:“隻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盡管說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


    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後來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氣,我不論說什麽,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為尊榮。”令狐衝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並非全都是正式教眾,大多數是掛名的,一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屍腦神丹’。”


    令狐衝哼了一聲。當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桑三娘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屍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


    盈盈續道:“這‘三屍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衝道:“那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什麽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令狐衝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於心計。”盈盈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再者,教裏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見到洛陽城綠竹巷鬧中有靜,住下來挺好,便隱居了一段時日,既免再管教中的閑事,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衝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輕輕歎息一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隻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裏,抿嘴一笑。


    令狐衝歎道:“你跟著我沒什麽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了三分。”


    盈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加頤指氣使,要怎麽便怎麽,從沒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衝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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