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難”字剛脫口,窗口中寒光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門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衝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也真工於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割斷手臂,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沒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賈布厲聲喝道:“既已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


    令狐衝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衝虛道:“不可!”


    賈布叫道:“二!”


    令狐衝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衝虛道長是我恒山客人,說什麽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到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舞動袍袖衝上,隻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


    隻聽得賈布叫道:“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忽聽得靈龜閣屋頂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便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閣頂飄落,擋在令狐衝身前,正是盈盈。


    令狐衝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麵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淌混水。”盈盈道:“你在這裏幹什麽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竟來對恒山派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衝送交總壇。”


    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手中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


    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龍堂長老。”


    上官雲自負武功較賈布為高,入教資曆也較他為深,但賈布是青龍堂長老,自己是白虎堂長老,排名反在其下,本來就對賈布頗有心病,聽得盈盈的呼喚,不禁遲疑。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現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謀複教主之位,東方教主雖向來對這位任大小姐尊重有加,今後卻勢必不同,但要他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萬萬不能。


    賈布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對她無禮?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閃動,黑煙衝上,正是樓閣底下著了火。盈盈大聲叫道:“賈布,你好狠心,幹麽放火想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怒道:“胡說八……”


    盈盈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日月神教教眾,東方教主有令:快下去救火!”說著向前疾衝。令狐衝、方證、衝虛三人乘勢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口,加之閣下火起,混亂中諸教眾隻一呆,令狐衝等三人便已橫越半截飛橋,破窗入閣。


    三人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衝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臂一振,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隻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方證、衝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劍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


    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恒山,共攜帶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兩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都是日月教中的得力教眾,武功均頗了得。四十人分布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機弩,分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衝等三人片刻之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幹淨,毒水機弩散了一地。


    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甚緊。


    令狐衝和盈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狐衝也隻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麵見到她與人相鬥。但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出手詭奇,長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衝心中,仍覺得飄飄緲緲,如煙如霧。


    賈布所使的一對判官筆份量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鐧般聲息。盈盈的雙劍始終不和他判官筆相碰。賈布每一招都是筆尖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厘。


    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


    賈布眼見今日之勢已有死無生,雙筆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去。令狐衝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招,手中燭台刺出,嗤嗤兩聲,刺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手指無力,判官筆脫手,雙掌上揮,和身向令狐衝撲來。


    方證大師斜刺裏穿上,一舉臂,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紮,沒法脫出對方手掌,當即飛起左腿,踢向方證下陰,招式毒辣。方證歎一口氣,雙手一送,賈布向外直飛,穿門而出。隻聽得叫聲慘厲,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穀之中。


    令狐衝向盈盈一笑,說道:“虧得你來相救!”


    盈盈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


    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麵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命,自取其禍,你率領部屬下閣來罷,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曆代發誓,隻消上官雲聽我號令,今後我決不加害於他。若違此誓,給三屍蟲嚼食腦髓而死。”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心,率領二十名部屬下閣。


    令狐衝等四人走下靈龜閣,隻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在閣下。令狐衝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那有這等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什麽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祟,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


    上官雲低下了頭,臉上深有慚色。


    令狐衝歎道:“我這恒山派掌門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馬腳,胡塗無能!明知東方不敗派人前來決無善意,卻也不加防範。令狐衝死了,那是活該,倘若方證大師和衝虛道長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說著不住搖頭。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為難之極。


    盈盈道:“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人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屍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紅色的藥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


    上官雲向四周一瞧,心道:“我若不投降,眼見便得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有六人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即上前,從盈盈掌上取過三屍腦神丹,咽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使,不敢有違。”一麵說,一麵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罷?”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屍腦神丹,當即向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


    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見盈盈收服上官雲,盡皆慶賀。上官雲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歸降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證和衝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衝送出數裏,這才互道珍重而別。


    盈盈與令狐衝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爹爹和向叔叔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弱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隻因我爹爹和向叔叔行蹤隱秘,東方不敗沒法找到他們,若能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


    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柔發,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衝見到她雪白的後頸,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衝複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側,令狐衝便抱了個空。他劍法雖精,內力雖厚,但於拳腳、擒拿、輕身等功夫,卻差得遠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沒矩嗎?”


    令狐衝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奇妙,貽笑大方了。”


    盈盈正色道:“為什麽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老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


    盈盈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令狐衝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被逐出師門之事,卻一直既慚愧又痛心,不由得長歎一聲,低下了頭。


    盈盈拉住他手,說道:“你身為恒山掌門,已於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恒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恒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令狐衝道:“多謝你相勸。隻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點兒尷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漢投入恒山派麾下,五嶽劍派之中,說到聲勢之盛,隻嵩山派尚可跟你較量一下,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又怎及得上你?”


    令狐衝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什麽?”令狐衝道:“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麵光采,於是派遣手下好漢,投歸恒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放蕩不羈、桀傲不馴的江湖朋友,怎肯來做大小尼姑的同門?來乖乖的受我約束?”盈盈抿嘴一笑,說道:“那也未必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


    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盈盈停步道:“咱們暫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


    令狐衝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道:“是。”令狐衝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悅的光采,卻緩緩搖頭。


    令狐衝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恒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日月教的事。雖說恒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但這樣幹,總未免過份些罷?”令狐衝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險?”盈盈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恒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恒山派的姑娘囉唕。”令狐衝道:“隻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衝笑道:“咱二人你謝我、我謝你的,幹麽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


    走了一陣,盈盈道:“我爹爹說過,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奪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可是……可是……”說著紅暈上臉。令狐衝道:“我雖不屬日月神教,跟你卻是生死與共。就算你爹爹要攆我走,我也是厚了臉皮,死賴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歡喜的。”


    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衝命諸弟子勤練武功,說自己要送盈盈一程,辦完事後,即行回山。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


    次日清晨,令狐衝和盈盈跟眾人別過,帶同上官雲及二十名教眾,向黑木崖進發。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恒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衝和盈盈一路都分別坐在兩輛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衝在平定客店之中歇宿。該地和日月神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閑雜人等行近。


    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衝小酌。店房中火盆裏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更增嬌豔。令狐衝喝了幾杯酒,說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然是個才智極高之士。江湖上又向來傳言,天下武功以東方不敗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


    盈盈道:“東方不敗這廝富於機智,極工心計,那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了然,近幾年來我極少見到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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