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衝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門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桃穀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居然講出什麽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泄,大聲道:“桃穀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隻道桃穀隻有六仙,那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衝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


    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掌門的好機會。”


    令狐衝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派掌門。她是日月神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若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幹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立大功、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隻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玉璣子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那一個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裏,左掌攤開,向令狐衝一擺。


    桃幹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恒山派掌門,與華山派嶽先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胡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五嶽派中人人使劍,本來就叫作五嶽劍派嘛,因此誰的劍法最高,誰就一定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他說了“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


    原來之前桃葉仙一直在想:“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該叫什麽?”雖然桃根仙勉強說上麵沒法加,可以加在下麵,提議叫做“理所當然不可不戒之至”,雖也言之成理,總覺未臻十全十美,適才突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在“理所當然不可不戒”上麵加了“一定”二字,不由得滿意之極。


    桃花仙按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嶽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


    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衝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並,已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穀六仙跟左冷禪瞎纏,隻因說得有趣,倒不氣悶,但若個個似嶽不群那麽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字,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


    令狐衝心想:“我答應方證大師和衝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隻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嶽先生來當掌門人,那裏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嶽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恒山派推舉嶽先生為五嶽派掌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子登時大聲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嶽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嶽劍派盟主,已當了這麽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嶽派掌門,這才順理成章。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手,由嶽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璣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


    桃葉仙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


    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對!對!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令狐衝心想:“今日的局麵,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的陰寒掌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不會輸他。我贏了左冷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什麽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禪對手,但也得在千餘招之後方始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相鬥,便頗有勝望。”他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門下,人人都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麽說,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禪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腳、比掌法。


    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快語,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敗者聽奉號令,公平交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什麽顧忌,怕輸麽?”“說了這半天話,有什麽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


    一時嵩山絕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哄,縱是平素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隻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派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幹,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幾場好戲。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劍,這掌門人便無法決定了。


    令狐衝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比劍,那麽當眾宣布決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自也不妨。再由其餘的人來比劍便了!”


    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衝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勝他的把握,但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什麽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


    喧嘩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願五嶽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嶽不群。


    群雄叫道:“嶽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嶽不群道:“比劍奪帥,原也是一法,隻不過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隻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並的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裏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群雄都轟笑起來。嶽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什麽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嶽先生說什麽。”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起來。


    嶽不群道:“那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力充沛,一出聲說話,便將汙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隻聽他繼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角逐。否則的話,爭的是‘劍法天下第一’,卻不是為定五嶽派掌門了。”


    群雄都道:“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然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夥兒亂打一起,爭奪‘劍法天下第一’,可也不錯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


    嶽不群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左冷禪冷冷的道:“既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嶽先生有何高見?”


    嶽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衝虛道長、丐幫解幫主、青城派餘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來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隻分高下,不決生死。”


    方證道:“善哉,善哉!‘隻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隻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結局。”


    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隻出一人比武,五派便隻五人,未免太不熱鬧。但這五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隻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帥麽?”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什麽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子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裏出言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麽出來一站,風度儼然,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同門公舉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麽相幹?”桃葉仙道:“當然相幹,而且理所當然相幹之至。如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麽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子師弟並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隻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哄,天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


    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著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什麽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不是癡心妄想?我泰山派眾人,早就已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嗎?”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麽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夥兒同年同月同時齊入五嶽派,有什麽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什麽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隻可惜這當兒卻隻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桃枝仙插口道:“有五嶽派而沒泰山派,正是大大的好事,為什麽玉音子要說‘可惜’?你們想拆散五嶽派,再興泰山派,是不是?玉音子,你倒說說看,為什麽說這‘可惜’兩字?”玉音子和玉磬子一時都無言可對。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那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


    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並,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手,隻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麽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玉音子為泰山之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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