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在嶽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隻怕再鬥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麵再做五嶽派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焦慮之意既起,劍招便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便即大減。


    令狐衝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的破綻所在。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招式之中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隻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搗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衝、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四大高手之力,沒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衝此後見到嶽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高峰、餘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嶽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破綻。嶽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繁複,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嶽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鬥然之間,令狐衝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


    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總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製勝,那麽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嶽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師徒倆所學一脈相承,又知令狐衝的劍法實在太強,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衝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嶽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什麽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衝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盈盈躺在地下,連嶽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隻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隻欲作嘔。


    又鬥得三十餘招後,嶽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衝知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鬥之下,令狐衝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嶽不群這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急攻之下,隻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讓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製敵之虛。


    嶽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衝一劍搶在頭裏,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嶽不群一聲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無奈又絕望之意。


    令狐衝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鬥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罷!”


    嶽不群臉如死灰,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


    令狐衝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嶽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而前,直刺令狐衝左腰。令狐衝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那裏還來得及,噗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後腰。幸好令狐衝內力深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


    嶽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一劍斬下,令狐衝忙滾開數尺。嶽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衝危急中一滾,當的一聲,劍鋒砍落在地,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


    嶽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衝腦袋砍落,鬥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驚,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刹那間天旋地轉,已人事不知,騰的一聲,落入了陷阱。


    令狐衝死裏逃生,左手按著後腰傷口,掙紮著坐起。


    隻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嶽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衝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那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不礙事麽?”她驚駭之下,說話顫抖,難以自製,隻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衝道:“死不了,別……別怕。”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衝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麽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隻怕嶽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


    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嶽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幹係,隻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嶽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迷藥、擊頭、點穴、捆縛,四道束縛之下,嶽不群本領再大,也難逃脫了。


    令狐衝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衝伸過手去,摟住了她,這番死裏逃生,隻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受封穴道的所在,為她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多有得罪。”


    適才一切情形,嶽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裏,她深知令狐衝的為人,對嶽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若說為她舍命,倒毫不希奇,至於什麽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製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如此卑鄙行逕,縱是旁門左道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刹那間萬念俱灰,淡淡問道:“衝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衝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嶽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當你是弟子。隻要你喜歡,我仍是你師娘。”令狐衝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嶽夫人撫摸他頭發,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那麽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因此害死了珊兒?”令狐衝道:“正是。”


    嶽夫人哽咽道:“你轉過身來,我看看你的傷口。”令狐衝應道:“是。”轉過身來。嶽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恒山派的傷藥,你還有麽?”令狐衝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嶽夫人。嶽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中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給他包紮好了。令狐衝向來當嶽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創口疼痛。


    嶽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去辦了。”令狐衝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嶽夫人長長歎了口氣,道:“冤孽!冤孽!”又道:“衝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衝道:“是!”突覺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隻見嶽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來扶住嶽夫人時,隻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髒刺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衝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


    盈盈也驚駭無已,畢竟她對嶽夫人並無情誼,隻驚訝悼惜,並不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衝,過了好一會,令狐衝才哭出聲來。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故,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敢在旁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當下提起了嶽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


    令狐衝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你還叫他師父?”令狐衝道:“唉,叫慣了。師娘為什麽要自盡?她為……為什麽要自殺?”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為了嶽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麽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他,隻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嶽不群,給你師娘報仇。”


    令狐衝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養育過我。”盈盈道:“他雖是你師父,曾對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仇早已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道不是死在他手中的嗎?”令狐衝歎了口氣,淒然道:“師娘的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嶽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


    鮑大楚大聲答應:“是,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嶽不群回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嶽不群到來,至今未見,隻怕……隻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嶽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他從嶽不群懷中取出一麵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葛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嶽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


    令狐衝大聲道:“不可傷他。”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打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嶽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嶽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隻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盈盈問道:“姓嶽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


    嶽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衝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門,可是幹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嶽不群罵道:“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衝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衝囁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隻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衝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了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衝決不容自己殺他,隻要令狐衝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嶽不群也就無所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何饒了嶽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嶽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


    嶽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嶽不群口一張,隻覺嘴裏已多了一枚丸藥,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


    盈盈為嶽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受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衝,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嶽不群口中,令狐衝也就沒瞧見,隻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


    嶽不群鼻孔阻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


    嶽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隻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屍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製住丹中所裹屍蟲,否則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汗出如漿,臉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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