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閑師太囑咐我接掌恒山門戶之後,便即逝去,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凶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並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隻不便解開她們衣衫,詳查傷處。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是為人用針刺死。當時我跳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隻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胸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麵交鋒。那麽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麽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難。”


    令狐衝雙手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便是練了辟邪劍法。東方不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武功,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了劍法,甚至還沒得到劍譜……”回想當日在雪地裏遇到林平之與嶽靈珊的情景,心想:“不錯,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


    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麵交鋒而害死恒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一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便隻嶽不群一人。又想起嶽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嶽派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底細,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並,嶽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並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閑師太為什麽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誰?自因嶽不群是他師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敗,定閑師太又怎會不說?


    令狐衝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嶽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並未受傷,嶽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衝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然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像自身所練成的內功,不須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嶽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裏,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並派。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終於令五派合並,到得頭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嶽不群一伸手,輕輕易易的就將成果取了去。


    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隻是他說什麽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隻覺人生一切都殊無意味,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別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裏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衝到得通元穀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別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


    隻聽得院子裏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什麽時候幹的?怎麽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幹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道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衝情知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隻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


    令狐衝抬頭看去,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一般無異,隻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乃仇鬆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一夥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遊迅。八人顯然都給點了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餘,除了隨風飄蕩,當真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尷尬,實為世所罕見。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什麽,遊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幾分驚懼厭憎。


    人叢中躍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法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縱上樹幹,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下。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救了下來,解開了各人受封的穴道。


    仇鬆年等一得自由,立時汙言穢語的破口大罵。隻見眾人都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見仇鬆年等七人的額頭上都用朱筆寫著一個字,有的是“已”字,有的是“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裏,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西寶和尚大聲罵道:“什麽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字。


    祖千秋道:“遊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


    遊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雞鳴還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像玉靈道長、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願與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遊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夥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會隻迷倒他們幾個?”眾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有,莫衷一是。


    有人道:“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有人笑道:“幸虧桃穀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穀六仙幹的?這六兄弟古裏古怪,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計無施搖頭道:“不是,不是,決計不是。”先一人道:“計兄如何得知?”計無施笑道:“桃穀六仙武功雖高,肚子裏的墨水卻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就算會寫,筆劃必錯。”


    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衝這呆頭呆腦的仆婦多瞧上一眼。


    令狐衝心中隻想:“這八人想攪什麽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利於我恒山派。”


    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來瞧啊!”群豪擁了出去。令狐衝慢慢跟在後麵,隻見別院右首裏許外有數十人圍著,群豪急步奔去。令狐衝走到近處,聽得眾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麵向山峰,顯是給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


    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餘穴不解,仍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什麽密謀,大夥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對,對!有什麽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


    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麽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麽眾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後偷襲,算他媽的什麽人物?”


    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是幹不成了,隻是大夥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係鈴人。你如放了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上了,也將你點倒,吊將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言不錯。眾位兄台,在下並非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小。”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隻是罵得不著邊際,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幹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可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著指指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


    令狐衝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裏麵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頭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是不戒和尚。令狐衝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什麽也不會來跟恒山派為難。恒山派有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忤,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跟他惡作劇了。要擒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半便是桃穀六仙。”但想到計無施先前說桃穀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有理。


    他滿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布帶子,上麵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衝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帶子掛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字,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於‘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帶好好的係在二人頸中,打正了結,垂將下來,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


    群豪指指點點,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衝交情甚好,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足上綁縛的繩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不戒與田伯光都垂頭喪氣,和仇鬆年、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


    不戒和尚搖了搖頭,將布條緩緩解下,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


    這一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絕,都呆呆的瞧著他。隻見他雙拳捶胸,越哭越傷心。


    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幾個踉蹌,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裏,當然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裏,聽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隻得唯唯稱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


    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啪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隻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餘掌後,雙掌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喇一聲,石凳裂為四塊。


    群豪無不駭然,誰也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麵麵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


    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


    令狐衝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別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給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一覺,半夜裏也去聽上一聽。”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既感驚奇,又大為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人聲漸寂,於是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處,遠遠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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