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為什麽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鬆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有命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鬆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占不到絲毫便宜。遊迅笑道:“別打,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著摺扇,走近相勸。仇鬆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遊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抖動,張夫人一聲慘呼,遊迅手中那柄鋼骨摺扇已從她喉頭插入。


    遊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別動刀子,你一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摺扇抽出,張夫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這一著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鬆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子原來幫我。”


    遊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為了你有‘三屍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你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一個誓,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屍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泄漏了出去,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一齊起誓。


    令狐衝知他們一起完誓,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衝了幾下,卻全無動靜。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見她一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寬心:“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


    仇鬆年向遊迅道:“動手啊。”遊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鬆年罵道:“你不動手,我先宰了你。”遊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麽嚴兄出手如何?”仇鬆年罵道:“你奶奶的,我為什麽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是誰動手都是一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一樣,那麽就請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什麽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夥兒誰也信不過誰,大家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都是窮凶極惡之輩,但臨到決意要殺盈盈,仍不敢對她有何輕侮的言語。


    遊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鬆年道:“為什麽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來要脅旁人,讓我來取。”遊迅道:“給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脅?”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劍。餘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的瞧著令狐衝,想著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時光,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


    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那知七件兵刃遞到她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的都停住不前。


    仇鬆年罵道:“膽小鬼,幹麽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要殺這個向來敬畏的人,可著實不易。仇鬆年道:“咱們再來!這一次誰的兵刃再停著不動,那便是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的,豬狗不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


    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衝搶先叫道:“辟邪劍法!”


    七人一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什麽?”嶽不群以辟邪劍法在封禪台上刺瞎左冷禪,轟傳武林,這七人豔羨之極,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


    令狐衝念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他身邊。


    仇鬆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衝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鬆年道:“你念下去。”令狐衝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念到這裏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靈道人卻口舌微動,跟著念誦,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其實令狐衝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隻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嶽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因此有什麽“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衝讀書不多,識得的字便已有限,倉卒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鬆年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於辟邪劍法,已如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顛倒,那裏還有餘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


    令狐衝繼續念道:“綿綿泊泊,劍氣充盈,辟邪劍出,殺個幹淨……”這“殺個幹淨”四字,是他信口胡謅的,華山劍訣中本是“華山劍出,氣凝心定”。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麵好像是‘殺不幹淨,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


    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那裏?”令狐衝道:“這劍譜……可決不是在我身上。”一麵說,一麵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一言既出,兩隻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隻是西寶和尚的,一隻是仇鬆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鬆年背上一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的毒手。


    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的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吞,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將兩人屍體踢了開去。


    令狐衝初時假裝念誦辟邪劍譜,隻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將眾人引開,隻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甚靈,不但引開了七個凶人,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隻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遊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衝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嚴三星已翻著怪眼,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隻怕你想獨吞劍譜?”遊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瓜子開花,有什麽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夥兒一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一起瞧。”


    嚴三星向遊迅道:“好,那麽你去這小子懷中,將劍譜取出來。”遊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想先睹為快。嚴兄取了出來,讓在下瞧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麽你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龜蛋打的是什麽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子去取劍譜,乘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麵麵相覷,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衝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一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幹淨,殺不幹淨,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什麽也記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誌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訣的語句粗陋不文,隻因易懂,聽了更加心癢難搔。嚴三星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劍譜,那也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劍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


    桐柏雙奇一言不發,便退到了門外。遊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道:“你兩隻腳都站到門檻外麵去!”玉靈道人道:“你吆喝什麽?老子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你管得著嗎?”話雖如此,終於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著他,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


    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衝,兩眼凝視著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衝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衝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隻這麽一使勁,登時覺得內力突然外泄,他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豈知那隻手卻如黏在令狐衝肌膚上一般,竟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忙運力外奪,越運勁,內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掙紮,內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


    令狐衝於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何必製住我心脈?我將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譜,自己一句也沒聽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擁而入,搶到令狐衝身前。令狐衝道:“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可是嚴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那裏伸得出來?


    玉靈道人隻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衝懷中抓去,一碰到令狐衝的肌膚,內力外泄,一隻手也給黏住了。令狐衝叫道:“你們兩個別爭,這般拉扯,撕爛了劍譜,大家都看不成!”


    桐柏雙奇互相使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一死,內力消散,兩隻手掌離開令狐衝身體,屍橫就地。


    令狐衝突然得到二人的內力,這是來自受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一加衝擊,受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劍柄,道:“劍譜在這裏,那一位來取罷。”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為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閃動,啪啪兩聲,兩人的右手同時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齊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衝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麵前,向遊迅道:“劍法一靈,殺個幹淨!遊兄,你要不要瞧劍譜?”


    饒是遊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嚇得麵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我不瞧了。”


    令狐衝笑道:“不用客氣,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


    遊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俠,你你……你……”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無用了,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令狐衝笑道:“練那辟邪劍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這就做起來罷!”遊迅連連磕頭,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洪大量,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將功贖罪,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他一說到“聖德”二字,這才想起,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衝的長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


    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血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麽?”


    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多問什麽?”盈盈倒喜歡他的傲氣,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之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中,隻有一人可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隻眼睛,便不說下去了,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罷!”


    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拐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錚錚兩聲,隻覺肩臂皆麻,雙劍險些脫手,才將兩根拐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血長流。


    周孤桐大聲叫:“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什麽不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麽可爭的?”


    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拋下拐杖,搶上去為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後,即刻去拜堂成親。兩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什麽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衝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同時躬身相謝。盈盈又命周孤桐除下身上長袍,好讓令狐衝換下身上的女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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