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鍾子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隻掌門孤身一人來?”這人老謀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眾人。令狐衝出身於華山,是嶽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於這山洞絕地的,華山與恒山兩派數百弟子中,隻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


    令狐衝道:“在下另有一個同伴……”忍不住又叫:“盈……”隻叫得一個“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


    玉鍾子道:“那幾位身邊有火摺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眾人大聲歡呼:“是極,是極!”“大家都胡塗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火把!”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人人隻求自保,那有餘暇去點火把?隻須火光一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


    但聽得噠噠數響,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了出來,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一點燃,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令狐衝一瞥之間,隻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有的手中握著刀劍,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的,雖聽大家發了毒誓,卻信不過旁人。令狐衝邁步向對麵山壁走去,要去找尋盈盈。


    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道口殺了出來。群豪大叫:“什麽人?”紛紛抽出兵刃抵禦,幾個回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摺又已熄滅。


    令狐衝一個箭步,躍向對麵石壁,隻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隻得往地下一撲,當的一聲響,一柄單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那人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隻聽有人叫道:“將一眾狗崽子們盡數殺了,一個活口也別留下!”十餘人齊聲答應。跟著六七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有人叫道:“師父,弟子在這裏!”


    令狐衝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心想:“怎麽他在這裏?這陷阱原來是這老賊布置的,並不是我師父。”嶽不群雖數次意欲殺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無法泯滅,一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並非嶽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隻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自到華山來,欺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


    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得到訊息,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劍招已為旁人毀去,是以忙不迭的趕來,看了劍法之後,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稟告師父。”


    左冷禪道:“你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之後,還會認我是師父嗎?嶽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該死,但也隻一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他是掌門人,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在這裏。”又一人道:“師父,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嶽不群這奸賊算帳。”


    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一頓,又道:“令狐衝,你也到了這裏,卻是來幹什麽了?”令狐衝道:“這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來幹什麽了?”左冷禪冷冷的道:“死到臨頭,對長輩還這般無禮。”令狐衝道:“你暗使陰謀,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


    左冷禪道:“平之,你去將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


    令狐衝心中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裏。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這些日子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術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子,他們反不是瞎子,卻如何是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


    隻聽林平之道:“令狐衝,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要死在我手裏,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衝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令狐衝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衝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從此不見天日,讓我來殺這惡賊。”十餘人隨聲附和,一齊快步走來。


    令狐衝心頭一震,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一個林平之已抵禦不了,再加上這一十五人,更加不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但聽得嗒嗒嗒數響,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步聲雜遝,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


    令狐衝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擲了出去,嗆啷一聲響,撞上石壁。十餘名瞎子衝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鬥了起來。隻聽得呼叫之聲不絕,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見物,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手。


    令狐衝乘著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下,尋思:“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自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將我等一批人盡數殲滅。隻是他怎知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一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側,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打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在左冷禪麵前施展嵩山劍法,以恒山劍法與我比劍。她既來過這裏,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師妹,心頭一陣酸痛。


    隻聽得林平之叫道:“令狐衝,你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什麽好漢?”


    令狐衝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沒找到盈盈,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師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衝出去和他搏鬥,給他殺了固不值得,將他殺了也是不對。”


    左冷禪喝道:“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細盡數殺了,諒那令狐衝也無處可躲!”


    頃刻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


    令狐衝蹲在地下,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盈盈的聲音,尋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於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音,隻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才好。”隻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烈,一麵惡鬥,一麵喝罵,時聞“滾你奶奶的”之聲。


    這“滾你奶奶的”五字聽來甚為刺耳,通常罵人,總是說“去你媽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時也有人罵“滾你媽的王八蛋”,卻絕少有人罵“滾你奶奶的”,尋思:“難道這是那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語?”再聽片刻,發覺這“滾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罵,那便打鬥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中亂砍亂殺,難分友敵,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出招時先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兩人齊罵,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戮。這五字向來沒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以此罵人。


    他一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你奶奶的”之聲越來越多,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令狐衝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既耽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再想:“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隻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沒法一一分辨,索性連他門下隻犯了這一點兒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


    又過片刻,打鬥聲已然止歇。左冷禪道:“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砍殺一陣。”


    眾瞎子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到令狐衝身前,令狐衝舉劍架開,沙啞著嗓子罵了兩聲“滾你奶奶的”,居然沒人察覺。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除了眾瞎子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外,更沒別的聲息。令狐衝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隻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那裏?”


    左冷禪喝道:“住手!”眾瞎子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一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嶽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衝這小賊,自然也已命喪劍底了!哈哈!哈哈!令狐衝,令狐衝,你死了沒有?”


    令狐衝屏息不語。


    左冷禪道:“平之,今日終於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誌得意滿了罷?”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衝心道:“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難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隻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衝這小賊。”令狐衝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左冷禪低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一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嶽不群這當兒正守在山洞外,乘著天色未明,咱們一擁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隻聽得腳步聲響,一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一會,便無聲息了。


    令狐衝低聲道:“盈盈,你在那裏?”語音中帶著哭泣。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我在這裏,別作聲!”令狐衝喜極,雙足一軟,坐倒在地。


    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讓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但眾人麵臨生死關頭,神智一亂,竟然計不及此。


    盈盈縱身躍下,令狐衝搶將上去,擲下長劍,將她摟在懷裏。兩人都喜極而泣。令狐衝輕吻她嘴唇,低聲道:“剛才可真嚇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的道:“你罵人‘滾你奶奶的’,我卻聽得出是你聲音。”令狐衝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真一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衝道:“先前我聽著琴聲,倒不怎麽耽心。但後來想到我曾刺中了一個女子,而琴聲又斷斷續續,不成腔調,似乎你受了重傷,到後來更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麵,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你,隻好投擲一枚枚銅錢,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你省悟。”令狐衝籲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竟始終想不到,該打,該打!”拿起她的手來,輕擊自己麵頰,笑道:“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黴。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撥弄瑤琴,怎麽會不彈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讓他摟抱著,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銅錢擊打瑤琴,彈出曲調,那變成仙人了。”令狐衝笑道:“你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他語含調笑,身子一掙,便欲脫開他懷抱,令狐衝緊緊抱住了她不放,問道:“後來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盈盈笑道:“我窮得要命,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衝歎道:“可惜這山洞中既沒錢莊,又沒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無處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後來我連頭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他們耳音極靈,我就不敢再投擲什麽了。”


    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令狐衝和盈盈都“啊”的一聲驚呼,令狐衝左手環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長劍,喝道:“什麽人?”隻聽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顯是一群瞎子去而複回。


    令狐衝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禪老奸巨滑,怎能說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時候再謀脫身,但和盈盈相互關懷太切,劫後重逢,喜極忘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而是暗伺於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衝腋下一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準了勁道,穩穩落上。令狐衝卻踏了個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去。這凸岩隻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一起,不易站穩。


    令狐衝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


    隻聽左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麵。”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禪道:“令狐衝,你在上麵躲一輩子嗎?”


    令狐衝不答,心想我一出聲,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劍,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著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均覺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所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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