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一擔菜。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令狐衝知他們必是武當派中身分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


    清虛道:“取出來,裝起來罷!”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卜取出,下麵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之屬。四人行動甚為迅速,將這些家夥拚嵌鬥合,片刻間裝成了一張太師椅子。令狐衝更是奇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何用處,難道是專供修練內功之用?”


    椅子裝成後,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金黃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鑽石,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珠光寶氣。


    令狐衝拍手喝采,想起衝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製造機關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非上去坐一下不可。椅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性命,是不是?”


    衝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中雖有機簧,他隻要一覺不妥,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一堆火藥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衝和少林諸僧均臉上變色。方證口念佛號:“阿彌陀佛!”


    衝虛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於有人隨便一坐,並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時分,藥引這才引發。那任我行性格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恒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定不會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什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字樣,魔教的頭目自然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後,又一定舍不得下來。”令狐衝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


    衝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然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隻要一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玄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衝心中一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遭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必不免。”


    衝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滅了恒山派之後,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塗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


    方證大師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逕。”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莊嚴,一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合什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令狐衝也知方證所言甚合正理,日月教要將恒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人能說一句不是。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願,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至於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衝虛道長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


    衝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輩所求。”


    令狐衝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恒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衝虛道長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衝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衝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


    衝虛再謙虛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通上恒山的各處道路之上,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個空城計……”令狐衝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


    衝虛笑道:“咱們再擺此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少林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無人來援,大違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


    方證和令狐衝都道:“正是。”


    衝虛道:“其餘昆侖、峨嵋、崆峒諸派卻不必露麵,大夥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魔教來攻之時,恒山、少林、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須打得似模似樣。咱三派出手的都須是第一流好手,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自己須得盡量避免損折。”


    方證歎道:“魔教高手如雲,此番有備而至,這一仗打下來,雙方死傷必眾。”


    衝虛道:“咱們找幾處懸崖峭壁,安排下長繩鐵索,鬥到分際,眼見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穀,讓敵人難以追擊。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藥一引發,任老魔便有天大本領,那也插翅難逃。跟著恒山十三條上下山峰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沒法下山了。”


    令狐衝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衝虛道:“正是。玄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十三條上落山峰的要道之中,每一條路選擇幾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


    令狐衝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幸之極。”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聲。衝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衝道:“晚輩心想,任教主來到恒山之上,見了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這樣一張椅子,繡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隻怕他未必就會上當。”


    衝虛道:“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隻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衝點頭道:“是。”


    玄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衝虛笑道:“你便說出來,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玄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隻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恒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麵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製成一張寶椅,送給嶽丈大人乘坐,盼望兩家休戰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恒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衝虛拍手笑道:“此計大妙,一來……”


    令狐衝搖頭道:“不成!”衝虛一怔,知道已討了個沒趣,問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衝道:“任教主要殺我恒山全派,我就盡力抵擋,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衝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麽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隻要他上恒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發炸藥地雷,一一都商量定當。衝虛極為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了幾名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衝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玄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衝虛和令狐衝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衝虛、令狐衝、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禦敵之人盡數縋著長索退入深穀,這才最後入穀,然後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沒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玄高指點之下,安放炸藥。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閑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


    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將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衝虛、玄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衝反極清閑,每日裏默念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衝在旁指點,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要旨卻頗有悟心,讚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合訣竅,隻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搶上相扶,齊問:“怎麽了?”令狐衝心知又是體內異種真氣發作,苦於說不出話。


    眾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簌簌幾聲響,兩隻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啊喲!”


    恒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閑、定逸二師太受困龍泉鑄劍穀,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塗有紅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衝虛道長來到恒山,眾弟子見有強援到來,一切布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衝卻忽然病發,實是大大的意外。


    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衝虛道長。”二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鍾。”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鍾樓。


    隻聽得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鍾聲從鍾樓上響起,傳遍全峰,跟著通元穀、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鍾也都響動。方證大師事先吩咐,一有敵警,便以三長兩短的鍾聲示訊,但鍾聲必須舒緩,以示閑適,不可顯得張惶。隻是儀和十分性急,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不和,鍾聲中還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少傷亡,從山腳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後再行接戰。鍾聲停歇後,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昆侖、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隱僻之處,隻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後,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路。衝虛為防泄漏機密,於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並不告知諸派人士。魔教神通廣大,在昆侖等派門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為奇。


    令狐衝聽得鍾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攢亂刺,隻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得臉上全無血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衝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於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衝脅下,半架半抬將他扶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隻聽得峰下砰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咚咚,日月教果然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證和衝虛已得知令狐衝病發,從庵中搶出。衝虛道:“令狐兄弟,你盡可放心。我已吩咐淩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由老道負責掩護貴派。”令狐衝點頭示謝。方證道:“令狐掌門還是先行退入深穀,免有疏虞。”令狐衝忙道:“萬萬……萬萬不可!拿……拿劍來!”衝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衝執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叫聲如雷:“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衝虛、令狐衝三人相顧一笑。秦絹捧著令狐衝的長劍遞過去。令狐衝伸手欲接,右手不住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便持劍站在他身旁,說道:“待會你說個‘劍’字,我便遞劍給你。”


    忽聽得嗩呐之聲響起,樂聲悅耳,並無殺伐之音。數人朗聲齊道:“日月神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恒山派令狐掌門相會。”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呼叫。


    方證道:“日月教先禮後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如何?”令狐衝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一陣劇痛。


    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說道:“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衝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衝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餘股真氣便如細流歸支流、支流匯大川,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衝亂撞,衝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隻聽得方證提氣緩緩說道:“恒山派掌門令狐衝、武當派掌門衝虛道人、少林派掌門方證,恭候日月神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並不甚響,緩緩說來,卻送得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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