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穀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厘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穀六仙代帶口訊?桃穀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方證大師雖說,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但終究太過凶險。後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一個說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一個說隻能告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再說得幾句,更加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願讓你得知,才假托風太師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


    令狐衝張大了口,半晌做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隻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


    令狐衝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你拜師,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但你說什麽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你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糟了?因此他隻好假托風太師叔之名,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自是學之無礙。”


    令狐衝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倔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


    令狐衝歎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舍在少林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並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允了你的事沒有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然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


    盈盈低聲道:“我原也想到的,隻是心中害怕。”


    令狐衝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我既學了《易筋經》,也隻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將出來。”


    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閑談。令狐衝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什麽,問道:“你在尋什麽?”盈盈道:“且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衝奇道:“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誰?”


    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也想出了一項特別的照顧法子。”


    令狐衝更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心知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既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當晚二人在令狐衝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衝雖麵對嬌妻,但想起種種往事,仍不禁傷感,飲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麵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令狐衝聽得對麵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麵山坡上。令狐衝隨在她身後,月光下隻見七八隻猴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衝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看去,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餘丈,隻見勞德諾夾在兩隻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隻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隻馬猴,卻全無反抗之力。


    令狐衝駭然問道:“那是什麽緣故?”盈盈笑道:“你隻管瞧,慢慢再跟你說。”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隻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聲吼叫,兩隻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衝這時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你的傑作了?”盈盈道:“怎麽樣?”令狐衝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聽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


    令狐衝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複仇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日月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夥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凶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了兩隻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衝的手腕,歎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


    令狐衝一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褵,雖償了平生之願,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所拘束,卻做不到了。突然之間,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調,忽想:“我奏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隻有自己一個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須依照譜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縱,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要顧到別人,豈能當真無欲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隻要沒有不當的欲求,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那便是逍遙自在了。”


    本章後記


    聰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極大多數是積極進取的。通常的道德標準把他們劃分為兩類:努力目標是為大多數人(包括國家、社會)謀福利的,是好人;隻著眼於自己的權力名位、物質欲望而去損害旁人的,是壞人。好人或壞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損害的人數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於是不斷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進行改革;另有一種人對改革不存期望,也不想和當權派同流合汙,他們的抉擇是退出鬥爭漩渦,獨善其身。所以一向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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