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素聞苗家劍門中,傳子傳女,一視同仁。”苗若蘭道:“我爹爹立誌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而盡,叫道:“苗人鳳,苗大俠,好!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


    苗若蘭道:“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坦然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麽?”


    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說道:“先父中人奸計而死,我若再不防,豈非癡呆?這藥丸善能解毒,諸害不侵,但適才聽了姑娘之言,倒是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便即幹杯。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有汙清聽。”胡斐喜道:“願聞雅奏。”琴兒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苗若蘭輕舒素腕,“仙翁、仙翁”的調了幾聲,彈將起來,隨即撫琴低唱:


    “來日大難,口燥舌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唱到這裏,琴聲未歇,歌辭已終。


    胡斐少年時多曆苦難,專心練武,沒讀過多少書,後來兩個紅顏知己一出家為尼,另一為救他而喪生,他傷心失意之餘,隻覺平生武功,帶給自己的盡為憂傷愁苦,人生於世,到底該作何事,苦思無得,求師不遇,便隻有向書本中探索。數年來折節讀書,雖非飽學,卻也頗通詩書,聽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後四句頌客長壽。適才胡斐含藥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又有雙關之意了。


    他輕輕拍擊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非靈輒,以報趙宣。”意思說主人殷勤相待,自慚無以為報。春秋時靈輒腹饑,趙宣子贈以酒肉,並讓他攜回食物奉母,後來趙宣子遇難,靈輒拚死捍衛解救。


    苗若蘭聽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雙全,我爹爹得知胡伯伯有此後人,必定歡喜。”接著唱道:“月沒參橫,北鬥闌幹。親交在門,饑不及餐。”意思說時候雖晚,但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


    胡斐唱罷,舉杯飲盡,拱手而立。苗若蘭劃弦而止,站了起來。兩人相向行禮。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說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大踏步走向西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廳。苗若蘭出門相送,隻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滿山白雪,靜靜出神。琴兒道:“小姐,快進去吧,莫著了涼。”苗若蘭道:“我不冷。”琴兒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


    走進大廳,隻見滿廳都坐滿了人,眾人適才躲得影蹤不見,突然之間,又不知都從什麽地方出來了。各人一齊站起相詢:“他走了麽?”“他說些什麽?”“他說什麽時候再來?”“他上山是來報仇麽?”“他要找誰?”


    苗若蘭鄙視這些人膽怯,危急之際個個逃走,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淡淡的道:“他什麽也沒說。”寶樹道:“我不信。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總有些話說。”


    苗若蘭本非喜愛惡作劇之人,但這時胸懷歡暢,一顆心飄飄蕩蕩的,隻想跟人鬧著玩,見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說道,他這次上山,為的是報殺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來。現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個,殺一個;下兩個,殺一雙。”眾人一凜,都想:“山上沒糧食,山下又守著這個凶煞太歲,這便如何是好?”


    苗若蘭道:“胡世兄言道:山上眾人,個個與他有仇,隻有的仇深,有的仇淺。他恩怨分明,深者重報,淺者輕報,不願錯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詢各位,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寶樹外,餘人異口同聲的說道:“雪山飛狐之名,我們以前從來沒聽到過,與他有甚仇怨?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蘭向陶百歲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請教。”陶百歲道:“姑娘請說。”苗若蘭道:“適才那位平四爺說道: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卻從未提起。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見告麽?”


    陶百歲道:“姑娘即使不問,我也正要說。”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雲奇等人,大聲道:“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田親家。哼哼!”他嗓門本就粗大,這時心中憤激,更加說得響了:“我將這事從頭說來,且請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們正要向陶寨主請教。”


    七


    陶百歲咳嗽一聲,說道:“我在少年之時,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


    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大家互望了一眼。曹雲奇叫道:“放屁!我師父是武林豪傑,你莫胡說八道,汙了我師父的名頭。”


    陶百歲厲聲道:“武林豪傑便不行走黑道嗎?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等狗熊呢!我們開山立櫃,憑一刀一槍掙飯吃,比你們看家護院,保鑣做官,拍馬害民,又差在那裏了?你師父的人品,就比你強得多。”


    曹雲奇站起身來,欲待再辯。田青文拉拉他衣襟,低聲道:“師哥,別爭啦,且讓他說下去。”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狠狠瞪著陶百歲,終於坐下。


    陶百歲大聲道:“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打家劫舍,從來不曾隱瞞過,大丈夫敢作敢當,又怕什麽了?不做偽君子,不充假好漢。他媽的,做了事不敢認,還不要臉的自認正人君子。”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說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說,綠林中盡有英雄豪傑,誰也不敢小覷了。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你聽,苗大俠也這麽說,你狠得過苗大俠麽?”曹雲奇“呸”了一聲不答話。


    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道:“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後,這才洗手不幹。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幹麽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他和我結成親家,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麽好心。他是要堵我嘴,想要我隱瞞一件大事。”


    “那日歸農與範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那些給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那些給拋下屋頂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苗人鳳罵一群人是膽小鬼,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隻不過當年我沒留胡子,頭發沒白,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說,寶樹這和尚說的是謊話。苗姑娘問道: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寶樹心懷惡意,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隻是礙得寶樹在座,不便有所顯示。


    陶百歲卻搖頭道:“錯了,錯了。想那跌打醫生閻基當時本領低微,怎敢在苗胡兩位麵前弄鬼?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去說了那三樁大事,隻苗大俠卻沒聽見。閻基去大屋之時,苗大俠有事出外,乃由田歸農接見。他一五一十的說給歸農聽,當時我在一旁,也都聽到了。歸農對他說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會轉告苗大俠,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胡一刀問起,你隻說已當麵告知苗大俠就是。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那閻基瞧在銀子麵上,自然遵依。”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為什麽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這麽想嘛,隻對了一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苗大俠折斷他彈弓,當眾對他辱罵,絲毫不給他臉麵。我素知歸農的性子,他要強好勝,最會記恨。苗大俠如此掃他麵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俠,隻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去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這件事情,老實說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違拗,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閻基,要他去幹。”


    “各位請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中了尋常毒藥,焉能立時斃命?他閻基當時隻是個鄉下郎中,那有什麽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胡一刀中的是什麽毒?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製毒藥了。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後來我又聽說,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還混上了‘毒手藥王’的藥物,見血封喉,端的厲害無比。”


    餘人本來將信將疑,聽到這裏,卻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阮曹等心中惱怒,卻不便發作。


    陶百歲道:“那一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戶之期屆滿,田歸農也揀了這日閉門封劍。他大張筵席,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兒女親家,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幫他料理。按著天龍門規矩,北宗值滿,天龍門的劍譜、曆祖宗牒、以及這口鎮門之寶的寶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說得不錯吧?”殷吉點了點頭。


    陶百歲又道:“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財主,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他也是早幾日就到了。田歸農是否將劍譜、宗牒、與寶刀按照祖訓交給你,請殷兄照實說吧。”


    殷吉站起身來,說道:“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向外人明言,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蹊蹺之處,在下倘若隱瞞不說,這疑團總難打破。”


    “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退到內堂,按著曆來規矩,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拜過闖王、創派祖宗、和曆代掌門人的神位,便將寶刀傳交在下。那知他進了內室,始終沒再出來。”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盡,青文侄女忽從內室出來對我說道,她爹爹身子不適,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我好生奇怪,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臉上沒一點疲態,怎麽突然感到不適?再說傳譜授刀,隻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緒,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故意拖延推諉麽?”


    阮士中插口道:“殷師兄,你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單為受譜受刀而去,田師哥早就交了給你。可是你邀了別門別派的許多高手同來,顯然不安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麽壞心眼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拿到譜牒寶刀,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讓你做獨一無二的掌門人。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不能再出手跟人動武,你人多勢眾,豈不是為所欲為麽?”


    殷吉臉上微微一紅,道:“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原是權宜之計。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他何嚐不想歸並南宗?就算兄弟意欲兩宗合一,光大我門,那也是一樁美事。這總勝於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擠雲奇、意圖自為掌門吧?”


    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原來各懷私欲,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聽著,均有幸災樂禍之感。


    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輕聲問道:“後來怎麽了?”


    殷吉道:“我回到下處,跟我南宗的諸位師弟商議,大家都說田師兄必有他意,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推我去探明真情。”


    “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青文侄女眼睛哭得紅紅的,攔在門口,說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請回,多謝您關懷。’我見她神情有異,心想田師兄若當真身子不適,又不是難治重病,不用哭得這麽厲害,這中間定有古怪,便回房待了半個時辰,換了衣服,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麽?”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聽,卻又怎地?我躲在窗外,隻聽田師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閉門封劍,當著江湖豪傑之麵,已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怎麽還能更改?你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你,這時候可已經遲了。’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說道:‘我怎敢逼迫師哥?但想雲奇與青文做出這等事來,連孩子也生下了。如此傷風敗俗,大犯淫戒,我門中上上下下,那一個還能服他?’”


    殷吉說到這裏,忽聽得咕冬一聲,田青文連人帶椅,往後便倒,暈了過去。陶子安拔出單刀,往曹雲奇頭頂劈落。曹雲奇手中沒兵刃,隻得舉起椅子招架。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隻惱得哇哇大叫,也舉起一張椅子,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竟沒人過去相助曹雲奇。啪的一響,曹雲奇背心上吃陶百歲椅子重重擊中。廳上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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