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以及漏失之處,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限於作者的才力,那是無可如何的了。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希望寫信告訴我。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


    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瓊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讚歎人間竟有如斯絕世美女,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同隱終南山古墓。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隻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惆悵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回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盼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遊,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勢雄峻,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裏。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見對麵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武學好手自忖並無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跟旁人爭強賭勝?”


    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隻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著些什麽。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時日越久反越加清晰?”瞥眼隻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敕賜少林寺寺僧的禦劄,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隻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像:“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常自思念,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料想他夫婦當在終南山古墓隱居,便逕往古墓求見。墓中出來兩名侍女,說道楊過夫婦出外未歸,招待郭襄在古墓中住了三天等候。但楊過夫婦未說明歸期,郭襄便又出來隨意行走,她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


    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麵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從未和他見過麵,不妨去向他打聽打聽,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


    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當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癡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隻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


    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方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隻見樹後是一條上山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隻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隻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屬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之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麵之緣。郭襄知他雖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請問眼下在做何修練?”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什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麽?我是郭襄啊。”覺遠又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虧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麵前攔住,豈知覺遠雖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飛身縱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當啷當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


    郭襄直奔得氣息漸急,仍和他相距丈許,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見,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入了一口井中。


    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搞什麽啊,挑水倒在井中幹麽?”覺遠神色平和,隻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內功。”覺遠又搖了搖頭。


    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什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滿心疑竇。


    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鍾聲隨風送上,令人胸中煩俗頓減。看了一會,心想:“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少年便了。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裏?”信步下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山。郭襄閃身樹後,心想:“我且暗中瞧他在搗什麽鬼。”


    鐵鏈聲漸近,隻見覺遠仍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裏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麽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罷,怎地說話了?”覺遠微現驚懼,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什麽?”


    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名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跟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兩名僧人之後。


    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麽?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幹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注)。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幹麽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皇帝也管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那裏?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請問這個道理。”


    兩個僧人聽了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隻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山門。這年輕姑娘雖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管轄之地,隻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劍,於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定,便即摔倒。他身在斜坡,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才硬生生撐住。


    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敢到少林寺來撒野!”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揮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


    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待運勁裏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隻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跟人動手,當真好沒來由。”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當啷啷幾聲響,鐵鏈斷了三條。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什麽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隻是搖手。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見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裏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卻又怕寺中好手出來截攔,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有什麽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麽?”兩人隻是不動。


    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衝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那裏來的野女子,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


    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隻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擁出七八名僧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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