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耕如何理她?見敵人坐在地下,隻單手持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鬥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


    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


    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麽?”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瑤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


    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什麽?”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何足道搖頭歎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


    郭襄這才明白,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淩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隻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難過啊。”何足道問道:“是那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請你給我引見引見。”


    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昆侖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鬱鬱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昆侖三聖?你說什麽?你怎知道?”


    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昆侖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有獨到之處,但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隻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禁問道:“有什麽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侖三聖,昆侖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


    郭襄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昆侖三聖?那麽其餘兩個呢?”


    何足道道:“昆侖三聖隻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因我長年居於昆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昆侖三聖’。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昆侖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隻道既是昆侖三聖,定是三個人。那麽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麽?他們是少林派的。”


    郭襄更奇怪了,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不過他加了好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麽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侖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看時,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鬥。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於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於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


    郭襄“啊”的一聲,道:“那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僵屍一般,是麽?”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什麽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於互鬥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生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寸步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耽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便遠遠逃來西域。到了驚神峰上,兩人已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於出手打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那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風。後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複。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


    郭襄聽了這番話,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歎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什麽經書是在油中。我聽得奇怪,什麽經書在油中?欲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我準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那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曆一番,於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問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


    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是‘天’字輩,和少林寺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什麽希奇。這三人聽到了我‘昆侖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劃,一路上揚言說什麽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說我號稱琴聖、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隻可‘二聖’,‘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於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腳的也趕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什麽?”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跟他們訂約十天,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什麽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


    郭襄雖然好事,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


    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注:現今少林寺戒律圓融,往年不準女流入寺的規矩早已取消,今日女性入寺觀光禮佛,該寺不分男女,一概竭誠歡迎。


    第二回


    武當山頂鬆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


    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隻聽得寺內十餘座巨鍾一齊鳴了起來,鏜鏜之聲,隻震得群山皆應。


    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後跟出來十八名僧人,年歲較大,灰袍上罩著淡黃袈裟,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袈裟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麵,年紀少的也已七十餘歲,老的似達九十高齡,乃心禪堂七老。然後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後。最後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


    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範。方丈並傳下法旨,五百裏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聖乃是三人,後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隻是一人,至於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隻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僧眾少有人專心於此,隻寺中精於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聖”的狂徒一較高下。


    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裏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劍棋三聖”的家夥,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後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那知石亭一戰,何足道隻出半力,已令三人铩羽而遁。三人原以為昆侖三聖既負盛名,年歲必已不輕,但回寺途中一加琢磨,便即猜到適才相鬥的那青年人,就是自己苦等的“昆侖三聖”。


    天鳴禪師一得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麵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心禪七老的輩份高於天鳴,至於武功到底深到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能在緊急關頭出手製得住這昆侖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隻胡亂猜測罷了。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什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刹,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


    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感為難。


    何足道聽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陡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刹來,本是受人之托,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刹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


    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器了。如此請郭姑娘一並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幹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棄數百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隻不過枉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數百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


    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幾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那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了和氣。”


    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話要轉告於他。”


    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位份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麽?”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


    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好讓我輩瞻仰絕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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