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前後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隻聽得廳中傳出猛火燒柴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走向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便即停步,見廳心一隻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隻大風箱向爐中扇火。爐中橫架著一柄三尺來長、烏沉沉的大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五尺來高,繞著大刀,嗤嗤聲響。俞岱岩站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熱得厲害,爐火之烈,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大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聽,知道途中所遇那白袍客到了。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恍若不聞,隻是鼓風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簷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


    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一步。東首那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而下。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著地,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手離風箱,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淩厲。


    俞岱岩見白袍客的武功確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鬥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隻不答話。猛地裏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子中,響聲猛惡之極。這老者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夾那大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機傷敵,但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夾大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右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大刀向後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欲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重,單手提不起來,但這麽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


    餘人盡皆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大刀,向外狂奔。


    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長出,已抓住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揮轉大刀。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麵,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送出,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這幹人個個凶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這時見老者命在頃刻,隻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發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


    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便是天下聞名的‘梯雲縱’麽?”


    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微微一驚,又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有兩下子。”口氣甚為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不易領會,別說閣下,便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怒氣暗生,但武當派弟子平素講究修心養性,轉念一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什麽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門派無窮,武當派所學原隻滄海一粟。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隻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你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


    那人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


    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燒得熾熱的大刀,皮肉焦爛,幾已燒到骨骼,他咬牙忍痛,強自握刀不放。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那南首老者揮動大刀,向外急闖。他大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對準誰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衝。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性命,此人竟會忽然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


    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衝了出去。白袍客和其餘兩個老者忌憚刀勢淩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後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衝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大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大刀,忽然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陡然間給什麽奇蛇毒蟲咬中了。那白袍客隻打個跌,便即躍起,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不能站起。


    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狀,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已無法出去。遊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豎直兩凳,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張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在地下滾動。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伸臂抓起了那懷抱大刀的老者後領,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那老者抱著燒得熾熱的大刀不放,胸口衣襟盡皆燒焦。


    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裏殺出個人來搶走寶刀,眾人紛紛擁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餘般暗器齊向俞岱岩後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將長凳在地下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隻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麵。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後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麽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餘丈外,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


    俞岱岩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後麵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大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衝上了沙灘。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生炮製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製你幹麽?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用什麽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


    俞岱岩知他受傷後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隻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於此時舍他而去,他終須葬身海底,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上有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便提著那老者奔去,凝目看屋前匾額,隱約可見“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廟甚為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


    俞岱岩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摺已為海水打濕,便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點燃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見他滿麵青紫,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麽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


    俞岱岩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不過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將刀送去給海沙派,換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


    那老者鬥然站起,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萬萬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鋒,當真說不出的愛惜,一麵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什麽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饑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住!你要去那裏?”俞岱岩笑道:“我去那裏,你又管得著麽?”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什麽?”那老者哭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聲,道:“你隻好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此外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可怖的神態之中帶著三分滑稽。


    俞岱岩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製勝,仗義行道,顯名聲於天下後世。寶刀寶劍乃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


    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麽?”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麵還有兩句呢,什麽‘倚天不出,誰與爭鋒?’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什麽寶刀。”那老者問道:“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惡氣。自此楊大俠有什麽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麽?”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什麽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聽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使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麽‘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


    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麽‘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隻好這麽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是一把劍,叫作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什麽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隻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什麽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大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後,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


    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裏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送了性命,仍然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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