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則成和蔣立濤使個眼色,蔣立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淩空擲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隻聽呼的一聲,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下,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立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鬥,不知是誰封的?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昆侖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也隻不過想勝過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麵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


    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裏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什麽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裏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下。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立濤雖搶到了首席,但見了這等情景,隻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可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立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隻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齊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下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裏,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昆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隻這情景確實有趣,便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隻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


    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


    這麽一來,逼得高蔣二人隻有縮身退開,隻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閃失,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斷骨折?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


    白龜壽朗聲道:“兩位昆侖劍客不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


    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麽一喝,登時警覺:“我可不能自墮魔障,跟這邪教女魔頭有甚牽纏。”當即站起,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讚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


    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過去,兩人身子稍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


    白龜壽本意隻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見他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裏,對這位“張五俠”卻顯然十分傾倒,很想知道此人的真正底細。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狀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出了些醜,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於掌底,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


    張翠山忽見巨石淩空壓到,也吃了一驚,如後躍避開,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威望,這時候不容細想,當此緊迫關頭,平素蓄積的功夫自然而然使將出來,右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右方壓來的巨石,左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左方壓來的巨石。兩塊巨石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淩空一擲之勢,更加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一塊巨石也舉不起來。可是張三豐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實是奪造化之奇的神功。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精微要旨端在勁力吞吐,時刻方位,不失厘毫,則四兩之力,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隻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使出“梯雲縱”輕功,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


    但聽得騰的一響,一塊巨石落下,地麵震動,第二塊跟著落下,擺在第一塊石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隻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當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


    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間,山穀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采聲,良久不絕。


    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端起一張椅子,走到首席之旁放下,說道:“張五俠請坐。久聞武當七俠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神功,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斟了杯酒,一飲而盡。張翠山從巨石躍下,說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並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隻是此舉籌劃費時,須得假以時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王盤山,瞧一瞧寶刀的真相。”說著揮了揮手。


    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中。眾人隻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那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中抬出一隻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衝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遠的,用長鐵杆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中心。眾人為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熱。那八人之後,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錘。


    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


    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雙手將包裹捧給常金鵬,兩人站在他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裏,舉目向眾人一望,唰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中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此刀是真是假?”隻見常金鵬緩緩將刀交給了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刀口上擊落。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當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


    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剖開。這一次群豪盡皆大聲喝采。


    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常金鵬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鬆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舞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鬆樹旁,衣袖拂出,擊在鬆樹腰間,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鬆樹向外倒去。原來這鬆樹早已為寶刀齊腰斬斷,隻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鬆樹斬斷之後,上半截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鬆樹一斷,帶起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其餘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衝天的大鐵鼎中。


    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鵬等都是一愕,循聲望去,隻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


    但聽得砰嘭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鬥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隻同時遭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餘人卻無一回轉。


    眾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隻盡數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幹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一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劃過長空。


    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隻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說到這裏,已支持不住,俯身摔倒,氣絕而死。殷素素和白龜壽等都知金毛獅王的來曆,聞名都大吃一驚。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沉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裏了!”聲音沉實厚重,嗡嗡震耳。眾人吃了一驚,隻見大樹後緩步走出一人。那人身裁魁偉異常,滿頭黃發,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著一根一丈三四尺長的狼牙棒,在筵前這麽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


    張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渾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說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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