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什麽人忽然絆住了他麽?’我大怒起來,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仍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真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於他有什麽好處?我打死他,他反來向我道歉。’不由得萬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師,你有什麽心願,我一定給你去辦!’他微微一笑,說道:‘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


    “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決不能要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想起了空見大師。”


    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


    謝遜歎道:“他氣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麽?’我道:‘沒來。’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他……他連我也騙了。’我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裏,聲音越來越低。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隻聽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說到這個‘秘’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


    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白,他為什麽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什麽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野獸一般,為什麽身負絕世武功,卻終日愁苦……


    謝遜道:“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五妹,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當世,後來卻反臉成仇。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後,卻反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密。為了怕你們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九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


    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謝遜道:“這九年之中,什麽荒誕不經、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疑,但我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我細撫此刀,隻發覺刀刃近柄處有個缺口,與一般單刀不同,但這缺口也無他異,於刀法上也沒特別用處啊……”


    自這晚長談之後,謝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卻怎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衝解被封穴道之術,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憐惜,向謝遜道:“大哥,你神功蓋世,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麽?”謝遜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隻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隻得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今日起咱們來紮木筏罷。”張翠山驚喜交集,問道:“你說紮了木筏,回歸中土嗎?”謝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自在,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筏。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於寒冰之地,生長緩慢,木質致密,硬如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搓結帆索。無忌奔走傳遞。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少了就手家生工具,紮結這大木筏實在事倍功半。


    紮結木筏之際,謝遜總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功。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甚至將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雲子曰,全然囫圇吞棗。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便能克敵製勝麽?更何況無忌隻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讓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


    這座大木筏直紮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醃肉,縫製存貯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筏,隻待風轉,便可下海。


    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親熱,又嚴厲,隻有相對苦笑。


    一天晚上,張翠山在睡夢中忽聽得風聲有異,便即醒覺坐起,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淒厲辛酸。


    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頗為戀戀不舍。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筏,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筏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筏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筏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


    謝遜說道:“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願你好自珍重。”


    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遭人重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於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執著,難免厄難重重,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後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耽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聽越驚訝難過,顫聲道:“大哥,你說什麽?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麽?”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跟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麽?”


    這幾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但此後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當紮結木筏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有什麽好?快跳上木筏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都大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什麽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謝遜心中實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逾於親兒。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難免泄露。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而張翠山一家也決不能袖手不顧,任由自己遭難,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於盡。一旦回歸大陸,隻怕四人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說自己決意留下。


    他聽無忌這幾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你聽義父的話。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隻有處處不慣,反而不快活。”無忌道:“回到中原後,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你要吃什麽喝什麽,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麽?”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裏快活。”無忌道:“我也是在這裏快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裏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什麽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劃。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如何不成。”


    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隻怕說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兒,讓他們離去?”


    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後,找個荒僻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往,豈非什麽事都沒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托庇於尊師張真人宇下。”張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托庇於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


    謝遜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


    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歎道:“好罷,大夥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後,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裏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


    謝遜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後,你們再沒什麽留戀了罷?”三人一愕之間,隻見他手一伸,唰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張翠山大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知以自己武功,決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麽?”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了幾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木筏,跟著雙手連抓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筏,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後,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無忌’三字,隻可放在心中,萬萬不能出口。”


    無忌高叫:“義父,義父!”叫了幾聲後,放聲大哭。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如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


    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隻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筏,緩緩飄開,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才轉頭。無忌伏在母親懷裏,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


    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後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而木筏又不停移動,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最初二十餘天中,張翠山生怕木筏撞上冰山,隻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隻輕輕一觸,便即滑開。直至遠離冰山群,才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時當春季,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這些時日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提謝遜。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無忌回到中土,終須入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他傳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全不艱難,隻須講解幾遍,稍加點撥,無忌便學會了。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麵波濤不興,木筏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準,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張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齊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什麽?”隻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張翠山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筏,那可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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