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癡,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他對“殷素素”三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大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幾劍。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家老道隨口叫得的?連清規戒律也不守,還充什麽武林前輩?程大哥,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於此的麽?”


    程壇主接口道:“再沒有了。名門正派之中,竟有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


    西華子大怒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什麽可笑?”


    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程大哥,一個人便算學得幾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程壇主道:“昆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後,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是昆侖三聖何足道的師兄,武功雖不及何足道,但人品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話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了艙口,唰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


    封壇主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為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當派和天鷹教的關係已大非尋常,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鷹教單獨對付昆侖派的幾個,實可穩操勝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敵天鷹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我們船上,那是賓客,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聲望地位,決不能處事偏私。那知西華子草包之極,大聲道:“他武當派跟天鷹教已結了親家啦,同流合汙,他還能有什麽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於色,聽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


    衛四娘忙道:“師哥,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昆侖派同氣連枝,淵源極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誠無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於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豈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塗,竟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起來,我可不管。”她口口聲聲隻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西華子聽她抬出師父與掌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


    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各大幫會,在下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也不爭在再多花一年半載功夫。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


    俞蓮舟並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拳法中天下馳名的守禦功夫,乃恩師張三豐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後,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精光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什麽高見,在下洗耳恭聽。”西華子給他適才眼神這麽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麽?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


    衛四娘尚未回答,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昆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說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衛四娘道:“俞二俠,不如聽聽崆峒、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


    李天垣和程壇主、封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均微微變色。


    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他傷過崆峒五老,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譜》,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他麵頰上給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將他摟在懷裏。無忌兀自不放心,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問道:“媽,義父沒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輕聲道:“沒死。我騙他們的。這些是惡人壞人,他們想去害你義父。”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他伸手撫著臉頰,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他知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羽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惡人壞人。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僅為耳中聽聞,直到此時,才真正麵對他心目中的惡人壞人。


    第九回


    七俠聚會樂未央


    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禮。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幹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這幹人見到天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大虧!”


    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的第三弟子,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西華子這麽說,都是一怔。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真?”


    俞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一位是崆峒派前輩高人,唐文亮唐三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卻瞞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


    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的名字,又驚又怒,喝問:“他在那裏?”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在下此刻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那裏?他殺死我的親侄兒,姓唐的不能跟他並立於天地之間,他在那裏?你到底說不說?”最後這幾句話聲色俱厲,竟沒半分禮貌。


    殷素素冷冷的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幾歲的人物,憑著什麽,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掌門真人嗎?”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撲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問張翠山道:“這一位是?”


    張翠山道:“便是拙荊。”西華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什麽好東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一個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聽這美貌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心生忌憚,隻隨口道:“好,好!好得很!”


    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後,一直文文靜靜的沒開口,這時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一時三刻間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後,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關的各大門派幫會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後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處,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後,如何向天下群雄交代,便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後再見,告辭。”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幾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麽不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麽一來,顯是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尊,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


    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事請教。”西華子愕然回頭,道:“什麽事?”


    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何必要我多說?否則好好一位武當派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幾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什麽,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相距兩丈來遠,跳板也就甚長。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幾句,落在最後,餘人都已過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後風聲微動,跟著嚓的一聲輕響。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不低,江湖上閱曆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後有人暗算,霍地轉身,長劍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空蕩蕩的無物可資攀援,隻見足底是藍森森的大海,一躍之後,腳下虛了,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鹹水,雙手亂抓亂劃,突然抓到了一根繩索,大喜之下,牢牢握住,隻覺有人拉動繩索,將他提出水麵。西華子抬頭看時,那一端握住繩索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


    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待各人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湖,出手既快且準,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若見他飛刀飛來而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給削斷。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劃,跳板已斷,飛刀落入了海裏。程壇主早在一旁準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幾口水後,才將他吊上。


    衛四娘、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麵,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截斷,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上。


    西華子強忍怒氣,隻等一上船頭,便出手與對方搏鬥。那知程壇主隻將他拉得離水麵尺許,便不再拉,叫道:“道長,千萬不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心想他若裝傻扮癡,又將自己拋入海中,可不是玩的,隻得握住繩索,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半個圈子。他膂力著實了得,這麽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後淩空蕩出七八丈,跟著前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索,雙足落上甲板。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墮水,這時怒發如狂,隻聽得天鷹教船上喝采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撲過去拚命。但其時兩船相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俞蓮舟全瞧在眼裏,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相煩稟報殷教主,三個月後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倘若不棄,務請駕臨。今日咱們便此別過。五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夫妻分離,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你弟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準許,再去拜見嶽父。你說可好?”俞蓮舟微一躊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


    殷素素心下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歸總舵,隨同女婿帶了外孫,來拜見他老人家。”


    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便和俞蓮舟等作別。


    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隻有比從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飛猛進,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我們晚輩說笑啦。”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讚他青出於藍,你說厲害不厲害?”殷素素笑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麵,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讚,卻不怕俞二俠見笑?”李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麽?”說著抱拳團團為禮,轉身出艙。


    俞蓮舟聽了這幾句話,微皺眉頭,抱拳答禮,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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