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麽?”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了得,便在五六丈外,在下仍不能放心。”張翠山隻得又將坐船撐退丈餘。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的汙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六隻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幹出這等卑汙行逕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


    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巫山幫投靠了丐幫麽?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


    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賀老三,你搗什麽鬼。你隻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連同你賀老三剁做十七廿八塊!”


    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連我賀老三這等無名小卒也認得。在下正是受梅幫主的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好大的膽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隻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送回公子,梅幫主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什麽話?”


    賀老三道:“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該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盡感大德。”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隻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


    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一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氣,自己如為救愛子而泄漏了謝遜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於人手,隻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


    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擄去便是。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隻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那知張翠山竟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中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


    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將孩子放下。”


    他離岸六七丈,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氣縱聲,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幹出這件事來,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隻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


    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向站在船舷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跟著飛起左腳,又踢下另一名水手。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撲通、撲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濺。


    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幹麽打我?”在船頭縱身大叫大跳。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詫異之極。


    俞蓮舟隻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嗤的一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裏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係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足在船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去。他比俞蓮舟的長劍隻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手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幾個筋鬥,右手已將無忌抱過。賀老三口吐鮮血,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遊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兩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對不住了!每位二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師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見,到了安慶後便想舍舟乘馬。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幾天,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的下落。”殷素素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聯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隻盼此事能善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過了江夏、武昌,西行到了襄陽路。這晚來到灌子灘,舟子泊了船,準擬過夜。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隻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馬上乘客隻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裏隻怕要惹是非,咱們連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高,行事又正,隻有旁人聞風遠避,從沒避過人家。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昆侖、崆峒這些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不願在富池口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四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船家雖然疲倦,但四兩銀子已是幾個月的夥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


    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


    張翠山道:“恩師百歲大壽轉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倉卒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俞蓮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笑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我們師兄弟七人,師父日夕掛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我不信。”


    俞蓮舟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老莊之學,衝淡弘遠,道家的修為最深。三師弟精明強幹,師父交下來的事,從沒錯失過一件。四師弟機智過人。六師弟劍術最精。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他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蓮舟道:“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


    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


    張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唉,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五年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五年來存亡未卜,隻怕是凶多吉少了。’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張翠山感激無已,不禁流下淚來。


    俞蓮舟道:“現下五弟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乘馬連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三人雖不想惹事,又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自閉關靜修。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關。”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欽佩的人物隻有兩位,一位是明教陽教主,他已去世了,此外便隻尊師張真人。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麽佩服。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並無其匹。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不老之術麽?”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什麽?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全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隻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尚有缺陷。恩師心想於《九陽真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製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世間所傳的各門各派武功全然不同。”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讚歎。


    俞蓮舟道:“當年聽得覺遠祖師背誦《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位是個女子,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


    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一麵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婦為模楷。”他出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異。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但侍奉覺遠祖師最久,自幼便得傳授,可說傳承最多。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高’,一個得其‘博’,一個得其‘純’。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麽這位覺遠祖師,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


    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會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經不讀,無經不背。他無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於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隻是內功,武術卻全然不會。”於是將《九陽真經》如何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說了給她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上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這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後,此後沒再見過麵。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沒再能跟楊大俠相會,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後來開創了峨嵋一派。”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過來。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可幸運得多了。”


    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山久別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覺她本性其實不壞,隻因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盡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分,任性殺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逐漸消除,覺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這時忽聽得馬蹄聲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張翠山隻作沒聽見,說道:“二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都可大進。”


    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果真一點也不錯。”張翠山道:“恩師隻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浪子若遠遊不歸,在慈母心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遠遠不及,便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昌大武學的重任。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心術,次重悟性。說到心術,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


    張翠山搖手道:“那是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麵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閃爍,伏得有人。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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