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蓮舟在張鬆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後,發出英雄帖,在武昌黃鶴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製。”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張翠山隻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當派交好的高手,當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那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竟以祝壽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擁上山來,攻了個武當派措手不及。


    張鬆溪低聲道:“事已至此,隻有拚力死戰。”武當七俠中以張鬆溪最為足智多謀,遇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危為安。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今日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以一對一而論,來客之中隻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勢,不僅是二十對一,而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麵。


    張鬆溪扯了扯俞蓮舟衣角,兩人走到廳後。張鬆溪道:“待會說僵之後,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鬥,以六陣定輸贏,咱們自是立於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決不會答允隻鬥六陣便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麵。”俞蓮舟點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讓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顧她,應敵禦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


    張鬆溪點頭道:“好,便是這樣。”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險僥幸。”


    俞蓮舟喜道:“行險僥幸,那也說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計?”張鬆溪道:“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一招之內便擒在手中。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


    俞蓮舟躊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來相助。要一招得手,隻怕……”張鬆溪道:“大難當頭,出手狠些也說不得了。使‘虎爪絕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蓮舟學會之後,總嫌其一拿之下,對方若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麵,於是自加變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


    張三豐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資質悟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後,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且能各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創新招。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原本不是奇事。但張三豐見他試演之後,隻點了點頭,不加可否。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存著極大毛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數月之後,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豐歎了口氣,道:“蓮舟,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誰受了一招,都有損陰絕嗣之虞。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絕子絕孫麽?”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下栗然,當即認錯謝罪。


    過了幾日,張三豐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後道:“蓮舟所創的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棄,也挺可惜,大家便跟蓮舟學一學罷,隻不過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七弟子拜領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次也沒使過。今日到了緊急關頭,張鬆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頗為躊躇。


    張鬆溪道:“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後,多半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隻找和尚、道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四弟果然心思靈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七八十歲的老頭兒恰恰正好,各門派的首腦,多半已七老八十啦!”


    兩人計議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橋和三個師弟,每人認定一名對手,隻待張鬆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手”扣住對手。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昆侖派掌門何太衝年歲未老,張翠山便選了昆侖派道人西華子。宋遠橋、張鬆溪、殷梨亭等選定了神拳門、巨鯨幫等幫會的首領。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張鬆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朋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不過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諒。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張翠山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曆,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家師大喜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鬥殺,未免不祥,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後賞玩風景如何?”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


    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均不惜一戰,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梁子。倘若數百人一擁而上,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冤大頭。


    眾人麵麵相覷,僵持了片刻。昆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不用把話說在頭裏。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


    莫聲穀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什麽怪不得?”莫聲穀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是來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來送給家師作壽禮麽?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


    西華子一拍身子,跟著解開道袍,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著。”莫聲穀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出手快極,這麽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盡皆大變。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倘若不肯告知謝遜的下落,那麽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


    張鬆溪正要大呼“啊喲”為號,先發製人,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


    張三豐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門外那聲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空見大師已然圓寂,其餘三位神僧竟盡數到來。張鬆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他六人便以“虎爪絕戶手”製住了昆侖、崆峒等派的人物,還是無用。


    昆侖派掌門何太衝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真不虛此行了。”門外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昆侖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來遲,實是不恭。”張三豐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雲集,老道隻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勞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麵晤談一般。峨嵋派的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餘各幫各派的人物更加自愧不如。


    張三豐率領弟子迎出,隻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


    張三豐和空聞等雖均是武林中的大宗師,但從未見過麵。論起年紀,張三豐比他們大上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麽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但他既非在少林寺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遠橋等反矮了一輩。


    那空聞大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卻是一臉苦相,嘴角下垂。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於風鑒相人之學,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必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豐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何太衝、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後輩子弟都要合什為禮,招呼幾句,亂了好一陣,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聞說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班輩說,都是你的後輩。今日除了拜壽,原不該另提別事。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幾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


    張三豐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麽?”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要請教張五俠。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少林僧人三人,這七十四人的性命,該當如何了結?第二件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為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


    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這七十四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至於傷這七十四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願明言。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見大師圓寂,天下無不痛悼,那金毛獅王謝遜和晚輩有八拜之交,義結金蘭,謝遜身在何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頭可斷,血可濺,我義兄的下落,決計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師無關,跟我眾同門亦無幹連,隻由張翠山一人擔當。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殺要剮,便請下手。姓張的生平沒做過半件貽羞師門之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有死而已。”他這番話侃侃而言,滿臉正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


    便在此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


    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正是無忌,驚喜交集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崆峒派和神拳門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隻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那裏逃?”伸手便抓。張翠山思子心切,使一招“天”字訣中的一撇一捺,雙臂分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餘,奔到長窗之外,隻見空空蕩蕩,哪有半個人影?


    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並無回音。廳中十餘人追了出來,見他並未逃走,也就不上前圍堵,均站在一旁監視。


    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無人答應。他回到大廳,向空聞行了一禮,道:“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


    空智說道:“善哉,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如癡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沒父母妻兒麽?”他身子瘦瘦小小,出言卻聲如洪鍾,隻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張翠山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須請張真人示下。”


    張三豐道:“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打誑,少林門人便會打誑麽?”左手一揮,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遭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圓業。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鬥殺之事,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凶殺人,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不加庇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


    “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為暴躁,依他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於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給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混賴麽?”


    張翠山這時隻有辯得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金針、銀針之類暗器麽?至於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眾人確實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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