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道:“好,喝碗熱湯打什麽緊?”便舀碗熱湯給他。


    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便大聲讚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確是香氣撲鼻。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聞到菌湯香氣,便不拿去喂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得緊!”又去舀了一碗。簡捷挾手搶過,大口喝了,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薛公遠和華山派其餘兩名弟子也都喝了兩碗,久饑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大口咀嚼。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


    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搖晃了幾下,摔跌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麽啦?”奔過去俯身看時,這一彎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撲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跟著也毒發而斃。


    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手,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裏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


    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隻見每人臉色發黑,肌肉扭曲,死狀可怖,心想:“毒物能殺惡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將那部《王難姑毒經》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後好好研讀。


    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兵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那幹人奔到鄰近,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


    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麽?我們救你來啦!”張無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裏!”從草叢中奔出。


    徐達大喜,一把將他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於惡賊之手,天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真正報應不爽。”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都讚他聰明。


    徐達道:“這幾個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宰了一條牛,大夥兒正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我們還是來得遲了。”為張無忌一一引見。


    一個方麵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兩個白淨麵皮的親兄弟,兄長吳良,兄弟吳禎。最後是個和尚,相貌十分醜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雙目深陷,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覺寺出家。”花雲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念經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


    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醜相,心中害怕,躲在張無忌背後。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湯和道:“咱們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雲道:“快走!小妹妹,我來背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張無忌見這幹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


    走了四五裏路,來到一座廟宇。走進大殿,便聞到一陣燒牛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我們去端牛肉出來。”


    張無忌和楊不悔並肩坐在大殿蒲團上。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七手八腳,捧出大盆大缽的熟牛肉。吳良、吳禎兄弟提了一壇白酒,大夥兒便在菩薩麵前歡呼暢飲。張無忌和楊不悔已餓了數日,此時有牛肉下肚,自是說不出的暢快。


    花雲道:“徐大哥,咱們的教規什麽都好,就是不許吃肉,未免有點兒那個。”


    張無忌心中一凜:“原來他們也都是明教的。明教的規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們卻在這裏大吃牛肉。”


    徐達道:“咱們教規的第一要義是‘行善去惡’,吃肉雖然不好,但那是末節。這當兒沒米沒菜,難道便眼睜睜的瞧著熟牛肉,卻活生生的餓死麽?”鄧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外家中尋牛來啦!”隻聽得廟門給人一把推開,走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這賤和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那裏去?明兒送你到府裏,一頓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當真胡說八道,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賴我吃肉,這不罪過麽?”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朱元璋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是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後,一聲吆喝,抓住了兩人手臂。


    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給你們見到,隻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泄漏。”嗤的一聲,將一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劃破,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那豪仆大驚,連叫:“饒……饒命……”


    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隻得苦著臉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牯牛,咱們便破肚開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幹淨。”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隻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劃過,嚇得尖聲大叫。


    吳氏兄弟哈哈大笑,又去抓了一把牛毛,塞入二人口中,逼令二人立即吞下,抬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


    張無忌又好笑,又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幹淨爽快,製得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


    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孩童相待,敬酒讓肉,當他好朋友一般。


    飲到酣處,鄧愈歎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肮髒氣,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吃,這樣的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雲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拚一拚。”徐達朗聲道:“今日人命賤於豬狗,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道:“不錯。咱們今日運氣挺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能再偷到。再說,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難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


    各人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害人。朱元璋道:“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麽?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韃子去!”湯和、鄧愈、花雲、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


    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什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你年紀最大,大夥都聽你的話。”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後咱們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眾人一齊拿起酒碗喝幹了,拔刀砍桌,豪氣幹雲。


    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什麽,暗自害怕。張無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百倍了。”他對張三豐向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經曆想來,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雖然如此,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


    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正好行事。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雲道:“妙極!”提刀站起。


    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了一隻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張兄弟,你年紀還小,不能跟我們幹這殺官造反的勾當。我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身上沒半分銀子,隻好送幾斤牛肉給你。倘若我們僥幸不死,日後相見,大夥兒好好再吃一頓牛肉。”


    張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得勝成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有肉吃。”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花雲、吳氏兄弟等聽了,都拍手讚好,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


    張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小妹子,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了。他們隻七個人,倘若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要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


    黑暗中行了四五裏,猛見北方紅光衝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心中甚喜。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張無忌自不知坐忘峰在何處,但知昆侖山在西方,便逕自向西。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說之不盡。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先天體質壯健,小小女孩長途跋涉,竟沒生病,便有輕微風寒,張無忌采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裏,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無多大分別,處處饑荒,遍地餓殍。張無忌用樹枝做了副弓箭,射禽殺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緩緩西行。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打歹主意,卻又怎是張無忌的對手?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閑談,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昆侖山離這裏何止十萬八千裏,聽說當年隻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你們兩個娃娃,可不是發瘋了麽?你家住那裏,快快回家去罷!”


    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昆侖山這麽遠,那是去不了的啦,隻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托,雖然路遠,又怎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便對不起紀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餘天,兩個孩子早已全身衣衫破爛,麵目憔悴。張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見媽媽總不從天上飛下來,往往便哭泣半天。張無忌多方譬喻開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


    這一日過了駐馬店,已是夏末秋初,早晚朔風吹來,已頗感涼意,兩個孩子都禁不住發抖。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自己不冷麽?”張無忌道:“我不冷,熱得緊。”使力跳了幾下。楊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我穿。”這小女孩忽然說起大人話來,張無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當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越跑得快,發作越快!”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數丈後一個女子手持雙刀,追趕而至。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裏!”那漢子驀地躍起,右掌拍出,波的一聲,正中那女子胸口。這一下力道剛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冷笑道:“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隻給喂毒暗器,不給解藥。我既落在你手裏,也就認命啦,可是你也別指望能活命。”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藥。那漢子怒極,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嚐嚐喂毒喪門釘的滋味,你昆侖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在地。那女子想掙紮爬起,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拔出肩頭的喪門釘,拋在地下。


    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


    過了一會,隻聽那漢子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昆侖派,當真死不瞑目。你們追趕了我一千多裏路,非殺我不可,到底為了什麽?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沒什麽敵意。


    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料來勢將和他同歸於盡,已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昆侖兩儀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道:“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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