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眼見丁敏君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臉,今日舊事重演,丁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耽心。但周芷若對丁敏君卻極尊敬,躬身道:“小妹聽由師姊吩咐,不敢有違。”


    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臭丫頭拿下,把她雙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姊給小妹掠陣照應。”轉身向那村女道:“小妹無禮,想領教姊姊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裏來的這許多囉唆!”心想:“難道我會怕了你這小姑娘?”自不須張無忌相助,躍起身來,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周芷若斜身搶進,左掌擒拿,以攻為守,招數頗見巧妙。


    張無忌內力雖強,武術上的招數卻未融會貫通,見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則古怪奇奧。他看得又佩服,又關懷,也不知盼望誰勝,但願兩個都別受傷。


    兩女拆了二十餘招,便各遇凶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左掌已斬中了周芷若肩頭。跟著嗤的聲響,周芷若反手扯脫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隻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按著心口,身子晃了兩下,搖搖欲倒。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周芷若見這長須長發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為關心,暗自詫異。丁敏君道:“師妹,你怎麽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姊肩膀,搖了搖頭。


    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她厲害,隻不過師父常自稱許這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多半要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試,隻盼也讓她吃些苦頭。見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餘招方始落敗,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頗為妒忌,待得覺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走罷!”兩人攜扶著向東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醜八怪,見了美貌姑娘便魂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吐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便道:“她美不美,關我什麽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了傷。”那村女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張無忌想:“我本是對兩個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喂飲喂食、贈巾抹淚之德,心想但願她受傷不重。


    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根兒就沒受傷。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忌奇道:“她沒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手掌彈開,原來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裏會受什麽傷?”張無忌大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給她。”


    那村女忽地翻過手背,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張無忌毫沒防備,半邊麵頰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幹什麽?”那村女恨恨的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好看,你靈魂兒也飛上天啦。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的幹什麽?”張無忌道:“我就是為她歡喜,跟你又有什麽相幹?”那村女又揮掌劈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了開去。那村女大怒,說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遷,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張無忌道:“你早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中自有情郎,決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錯,可是你答允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著好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沒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喜歡她,不許你想她。”


    張無忌道:“我又沒說喜歡她。但你為什麽心中又牽記著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隻對你一人好,再不會去想念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一個人要是三心兩意,便天也不容。”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家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隻對我一人好,我也隻對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轉過頭去,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拭眼淚。張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手,柔聲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幹什麽?再過得幾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咱們一起到處去遊玩,豈不甚美?”


    那村女回過頭來,愁容滿臉,說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張無忌道:“什麽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道:“不生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了一會,道:“你嘴裏說不生氣,心裏也不可生氣才成。”張無忌道:“好,我心裏也不生氣。”


    那村女反握著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原萬裏迢迢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裏,卻如石沉大海,再也問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後,幫我去找到他,然後我再陪你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氣了麽?”張無忌沒精打采的道:“好,我幫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了他這麽久,就會不惱我了。他說什麽,我就做什麽,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這個意中人到底有什麽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麽好,我怎說得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到他麽?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麽?”張無忌見她如此癡情,不忍叫她傷心,低聲道:“不會了,他不會打你罵你了。”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也低聲道:“是啊,他愛我憐我,再也不會打我罵我了。”


    張無忌心想:“這姑娘對她意中人癡心如此,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並排在雪地中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並肩而行……”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轉,道:“怎麽?”那村女道:“那峨嵋派姑娘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這老賊尼挺好勝,怎能不來?”


    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悸,驚道:“老尼姑好厲害的,咱們可不是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麽?”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閑?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半點良心也沒有麽?”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紮了個雪橇,抱起張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


    張無忌見她身形微晃,宛似曉風中一朵荷蕖,背影婀娜,姿態美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她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裏路。


    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麽喂不喂的,我沒名字麽?”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什麽法子?你要我叫你‘醜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泄了,便停了腳步,掠了掠頭發,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


    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那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取的麽?”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麽?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萬毒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


    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老賊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打開盒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螫人後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


    蛛兒見他臉色鄭重,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周遭地勢,躍回地下,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裏地,來到一處山穀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橇中,拉著急奔,衝向山穀。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仍有衝力,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穀,聲音良久不絕。


    張無忌回望來路,見雪地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蜿蜒而來,至穀方絕,心想:“這姑娘心思細密。滅絕師太倘若順著軌跡找來,隻道我們已摔入雪穀,跌得屍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麽?”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輕輕摟住她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扼死我麽?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裏癢得要命。”張無忌見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樹。


    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甚高大,但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將他輕輕放落,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幹什麽?”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麽?”張無忌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


    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麽?”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麽?”這句話,驀地裏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隻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汗珠,道:“你等在這裏,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麽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裏說得甜甜的,又有什麽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


    張無忌在小屋之中,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麽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要小心提防。”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把自己放在意下,也真無味之極。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幹幹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隻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幹淨了的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張無忌讓她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麽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蛛兒道:“嗯,原來你隻比我大三歲。為什麽留了這麽長的胡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穀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想到要剃須。”


    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按著他臉,慢慢將胡子剃去了。張無忌隻覺刀鋒銳利,所到之處,髭須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柔膩嬌嫩,摸在麵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


    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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