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通足智多謀,是這次圍攻明教的軍師,見空智大師使眼色向自己求救,當即摺扇輕揮,緩步而出。


    張無忌見來者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瀟灑,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請了,不知這位前輩有何見教。”鮮於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這是華山派掌門鮮於通,武功平常,鬼計多端。”張無忌一聽到鮮於通之名,暗想:“這名字好熟,什麽時候聽見過啊?”隻見鮮於通走到身前一丈開外,立定腳步,拱手說道:“曾少俠請了!”張無忌還禮道:“鮮於掌門請了。”


    鮮於通道:“曾少俠神功蓋世,連敗崆峒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風,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那位前輩高人門下,調教出這等近世罕見的少年英俠出來?”


    張無忌一直在思索什麽時候聽人說起過他的姓名,沒答他的問話。


    鮮於通仰天打個哈哈,朗聲道:“不知曾少俠何以對自己的師承來曆,也有這等難言之隱?古人言道:‘見賢思齊,見不賢……’”


    張無忌聽到“見賢思齊”四字,猛地裏想起“見死不救”來,登時記起,八年前在蝴蝶穀中之時,胡青牛曾對他言道:華山派的鮮於通害死了他妹子。當時張無忌小小的心靈中曾想:“這鮮於通如此可惡,日後倘若不遭報應,老天爺那裏還算有眼?”一凝神之際,將胡青牛的說話清清楚楚的記了起來:“一個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蠶蠱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相依為命。”胡青牛說這番話時,那滿臉皺紋、淚光瑩瑩的哀傷情狀,曾令張無忌大為難過。胡青牛又說,後來曾數次找他報仇,隻因華山派人多勢眾,鮮於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險些命喪他手。


    他想到此處,雙眉一挺,兩眼神光炯炯,向鮮於通直射過去,又想起鮮於通曾有個弟子薛公遠,給金花婆婆打傷後自己救了他性命,那知後來反要將自己煮來吃了。這兩師徒恩將仇報,均是卑鄙無恥的奸惡之徒,薛公遠已死,眼前這鮮於通卻非得好好懲戒一番不可,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又沒曾在苗疆中過非死不可的劇毒,又沒害死過我金蘭之交的妹子,那有什麽難言之隱?”


    鮮於通聽了這話,不由得全身一顫,背上冷汗直冒。當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後,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戀。胡青羊以身相許,竟致懷孕,那知鮮於通後來貪圖華山派掌門之位,棄了胡青羊不理,和當時華山派掌門的獨生愛女成親。胡青羊羞憤自盡,造成一屍兩命的慘事。這件事鮮於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透風,不料事隔二十餘年,突然給這少年當眾揭了出來,如何不令他驚惶失措?心中立起毒念:“這少年不知如何,竟會得知我的陰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決不能容他多活一時三刻,否則給他張揚開來,那還了得?”霎時之間鎮定如恒,說道:“曾少俠既不肯見告師承,在下便領教曾少俠的高招。咱們點到即止,還盼手下留情。”說著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張無忌肩頭劈了下來,朗聲道:“曾少俠請!”竟不讓張無忌再有說話的機會。


    張無忌知他心意,隨手舉掌輕輕格開,說道:“華山派的武藝高明得很,領不領教,都是一般。倒是鮮於掌門恩將仇報、忘恩負義的功夫,卻為人所不及……”


    鮮於通不讓他說下去,立即撲上貼身疾攻,使的是華山派絕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鷹蛇生死搏”。他收攏摺扇,握在右手,露出鑄作蛇頭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則是鷹爪功路子;右手蛇頭點打刺戳,左手則是擒拿扭勾,雙手招數截然不同,其實已動用兵器,並非單是拳腳。這路“鷹蛇生死搏”乃華山派已傳之百餘年的絕技,鷹蛇雙式齊施,蒼鷹矯矢之姿,毒蛇靈動之勢,於一式中同時現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則弱,這路武功用以對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絀,顧得東來顧不得西,張無忌隻接得數招,便知對方招數雖精,勁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遠了。他隨手拆接,朗聲道:“鮮於掌門,在下有一件事請教,你當年身中劇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著三日三夜不睡,竭盡心力的給你治好了,又和你義結金蘭、待你情若兄弟。為什麽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妹子?”他話聲清亮,朗朗說來,六派人人皆聞。


    鮮於通無言可答,張口罵道:“胡……”他本想罵“胡說八道”,跟對方強辯。他素以言辭便給、口齒伶俐稱著武林,耳聽得張無忌在揭自己的瘡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語,不但遮掩自己失德,反可誣陷對方,待張無忌憤怒分神,便可乘機暗下毒手,眼見到張無忌勝過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場之前就沒盼能在武功上勝過了他。


    那知剛說了一個“胡”字,突然間一股沉重之極的掌力壓將過來,逼在他胸口,鮮於通喉頭氣息一沉,下麵那“……說八道”三個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時之間,隻覺肺中的氣息便要被對方掌力擠逼出來,忙潛運內力,苦苦撐持,耳中卻清清楚楚的聽得張無忌說道:“不錯,不錯!你倒記得是姓‘胡’的,為什麽說了個‘胡’字,便不往下說呢?胡家小姐給你害得好慘,這些年來,你難道不感內疚麽?”鮮於通窒悶難當,呼吸便要斷絕,急急連攻三招。張無忌掌力一鬆,鮮於通隻感胸口輕了,忙吸了口長氣,喝道:“你……”但隻說了個“你”字,對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話聲立斷。


    張無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是就是,非就非,為什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穀醫仙胡青牛先生當年救了你性命,是不是?他的親妹子是給你親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的妹子如何被害,沒法說得更加明白,但鮮於通卻以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已全都了然於胸,又苦於言語無法出口,臉色更加白了。


    旁觀眾人素知鮮於通口若懸河,最擅雄辯,此刻見他臉有愧色,在對方嚴詞詰責之下竟無言以對,對張無忌的說話不由得不信。張無忌以絕頂神功壓迫他呼吸,除鮮於通自己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之外,旁人但見張無忌雙掌揮舞,拆解鮮於通的攻勢,偶爾反擊數掌,縱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秘奧。華山派中的諸名宿、門人見掌門人如此當眾出醜,給一個少年罵得狗血淋頭,卻沒一句辯解,人人均感羞愧無地。另有一幹人素知鮮於通詭計多端,卻以為他暫且隱忍,稍停便有極厲害的報複之計。


    隻聽張無忌又大聲斥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那蝶穀醫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大恩,今日反而率領門人,前來攻打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親人,如此禽獸不如之人,虧你也有臉麵來做一派掌門!”他罵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倘若在此,親耳聽到我為他伸怨雪恨,當可一吐心中積憤,眼下罵也罵得夠了,今日不能傷他性命,日後再找他算帳,當下掌力一收,說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暫且寄下你頸上人頭。”


    鮮於通突然間呼吸暢爽,喝道:“小賊,一派胡言!”摺扇柄向著張無忌麵門一點,立即向旁躍開。張無忌鼻中突然聞到一陣甜香,登時頭腦昏眩,腳下幾個踉蹌,但覺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舞……


    鮮於通喝道:“小賊,教你知道我華山絕藝‘鷹蛇生死搏’的厲害!”說著縱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張無忌右腋下的“淵腋穴”上抓了下去。他隻道這一把抓落,張無忌已絕無反抗之能,那知著手之處,便如抓到了一張滑溜溜的大魚皮,竟使不出半點勁道。


    但聽得華山派門人弟子采聲雷動:“鷹蛇生死搏今日名揚天下!”“華山鮮於掌門神技驚人!”“教你這小賊見識見識貨真價實的武功!”


    張無忌微微一笑,一口氣向鮮於通鼻間吹了過去。鮮於通陡然聞到一股甜香,頭腦立時昏暈,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魄散,張口待欲呼喚。張無忌左手在他雙腳膝彎中拂過。鮮於通立足不定,撲地跪倒,伏在張無忌麵前,便似磕拜求饒一般。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張無忌已然身受重傷,搖搖欲倒,那知一刹那間,變成鮮於通跪在他的麵前,難道他當真有妖法不成?


    張無忌彎下腰去,從鮮於通手中取過摺扇,朗聲說道:“華山派自負名門正派,真料不到居然還有一手放蠱下毒的絕藝,各位請看!”說著輕輕揮動,打開摺扇,隻見扇上一麵繪的是華山絕峰,千仞疊秀,翻將過來,另一麵寫著郭璞的六句〈太華讚〉:“華嶽靈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漿。其誰遊之?龍駕雲裳。”張無忌摺攏扇子,說道:“誰知道這把風雅的扇子之中,竟藏著一個卑鄙陰毒的機關。”說著走到一棵花樹前,以扇柄對著鮮花揮了幾下,片刻之間,花瓣紛紛萎謝,樹葉也漸轉淡黃。


    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鮮於通在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什麽毒藥,竟這等厲害?”


    隻聽得鮮於通伏在地下,猶如殺豬般的慘叫,聲音淒厲,撼人心弦,“啊……啊……”的一聲聲長呼,猶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來以他這等武學高強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強忍痛楚,決不致當眾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他每呼一聲,便是削了華山派眾人的一層麵皮。


    隻聽他呼叫幾聲,大聲道:“快……快殺了我……快打死我罷……”張無忌道:“我倒有法子給你醫治,隻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就難以解救了。”鮮於通叫道:“這……這是金蠶……金蠶蠱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眾人聽到“金蠶蠱毒”四字,年輕的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各派耆宿卻盡皆變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聲斥責起來。原來這“金蠶蠱毒”乃天下毒物之最,無形無色,中毒者有如千萬條蠶蟲同時在周身咬齧,痛楚難當,無可形容。武林中人說及時無不切齒痛恨。這蠱毒無跡象可尋,憑你神功無敵,也能給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婦女兒童下了毒手,隻是其物難得,各人均隻聽過它的毒名,此刻才親眼見到鮮於通身受其毒的慘狀。


    張無忌又問:“你將金蠶蠱毒藏在摺扇之中,怎會害到了自己?”鮮於通道:“快……殺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說到這裏,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亂擊,滿地翻滾。張無忌道:“你將扇中的金蠶蠱毒放出來害我,卻讓我用內力逼了回來,你還有什麽話說?”


    鮮於通尖聲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雙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盡,但中了這金蠶蠱毒之後,全身已沒半點力氣,拚命將額頭在地下碰撞,也是連麵皮也撞不破半點。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處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斃的毒藥,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鮮於通在苗疆對一個苗家女子始亂終棄,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蠶蠱毒,但仍盼他回心轉意,下的份量不重,以便解救。鮮於通中毒後當即逃出,他也真工於心計,逃出之時,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兩對金蠶,但逃出不久便即癱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藥,將他救活。鮮於通此後依法飼養金蠶,製成毒粉,藏入扇柄。扇柄上裝有機括,一加撳按,再以內力逼出,便能傷人於無形。他適才一動手便即受製,內力使發不出,直到張無忌撤手相讓,他立即使出一招“鷹揚蛇竄”,扇柄虛指,射出蠱毒。


    幸得張無忌內力深厚無比,臨危之際屏息凝氣,反將毒氣逼回,隻要他內力稍差,那麽眼前在地下輾轉呼號之人,便不是鮮於通而是他了。他熟讀王難姑的《毒經》,深知這金蠶蠱毒的厲害,暗中早已將一口真氣運遍周身,察覺絕無異狀,這才放心,見鮮於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惻隱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卻要他親口吐露自己當年的惡行。”朗聲道:“這金蠶蠱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隻是我問你什麽,你須老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時肉腐見骨,滋味可不好受。”


    鮮於通身上雖痛,神智卻極清醒,暗想:“當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後,也說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後,這才肉腐見骨而死,怎地這小子說得一點不錯?”但仍不信他會有蝶穀醫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劇毒,說道:“你……救不了我的……”張無忌微微一笑,倒過摺扇,在他腰眼中點了一點,說道:“在此處開孔,傾入藥物後縫好,便能驅走蠱毒。”


    鮮於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點兒也……也……不錯。”張無忌道:“那麽你說罷,你一生之中,做過什麽虧心事。”鮮於通道:“沒……沒有……”張無忌雙手一拱,道:“請了!你在這兒躺七天七夜罷。”鮮於通忙道:“我……我說……”可是要當眾述說自己的虧心事,究是大大為難,他囁嚅半晌,終於不說。


    突然之間,華山派中兩聲清嘯,同時躍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紀均已五旬有餘,手中長刀閃耀,縱身來到張無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聲道:“姓曾的,我華山派可殺不可辱,你如此對付我們鮮於掌門,非英雄好漢所為。”


    張無忌抱拳說道:“兩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諒你也不配問我師兄弟的名號。”俯下身來,左手便去抱鮮於通。張無忌掌力虛拍,將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隻須沾上一點,便和他一般無異,閣下還是小心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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