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橋、俞蓮舟、張鬆溪、莫聲穀四人一齊圍攏,各人又驚又喜,頃刻間心頭充塞了歡喜之情,什麽六大派與明教間的爭執仇怨,一時俱忘。


    殷梨亭這麽一叫,除了何太衝夫婦、周芷若、楊逍等寥寥數人之外,餘人無不訝異,那想到這個舍命力護明教的少年,竟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


    殷梨亭見張無忌暈了過去,忙摸出一粒“天王護心丹”塞入他口中,將他交給俞蓮舟抱著,拾起長劍,衝到楊逍身前,戟指罵道:“姓楊的,你這豬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頭哽住,再也罵不下去,長劍遞出,便要往楊逍心口刺去。


    楊逍全身不能動彈,微微一笑,閉目待斃。突然斜刺裏奔過來一個少女,擋在楊逍身前,叫道:“休傷我爹爹!”


    殷梨亭凝劍不前,定睛看時,不禁“啊”的一聲,全身冰冷,隻見這少女長挑身裁、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紀曉芙。他自和紀曉芙定親之後,每當練武有暇,心頭甜甜的,總是想著未婚妻的俏麗倩影,及後得知她為楊逍擄去,失身於他,更且因而斃命,心中憤恨自是難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見到她,身子一晃,失聲叫道:“曉芙妹子,你……你沒……”


    那少女卻是楊不悔,說道:“我姓楊,紀曉芙是我媽媽,她早死了。”


    殷梨亭一呆,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塗!你讓開,我今日要為你媽報仇雪恨。”楊不悔指著滅絕師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殺了這個老賊尼。”


    殷梨亭道:“為……為什麽?”楊不悔道:“我媽是給這老賊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說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楊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穀中,老賊尼叫我媽來刺死我爹爹,我媽不肯,老賊尼就將我媽打死了。我親眼瞧見的,無忌哥哥也親眼瞧見的。你再不信,不妨問問那老賊尼自己。”當紀曉芙身死之時,楊不悔年幼,什麽也不懂得,但後來年紀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當年的經過。


    殷梨亭回過頭去,望著滅絕師太,臉上露出疑問之色,囁嚅道:“師太……她說……紀姑娘是……”


    滅絕師太嘶啞著嗓子道:“不錯,這等不知廉恥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楊逍是兩相情願。她寧肯背叛師門,不願遵奉師命,去刺殺這個淫徒惡賊。殷六俠,為了顧全你的顏麵,我始終隱忍不言。哼,這等無恥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於她?”殷梨亭鐵青著臉,大聲道:“我不信,我不信!”


    滅絕師太道:“你問問這女孩子,她叫什麽名字?”


    殷梨亭的目光轉到楊不悔臉上,淚眼模糊之中,瞧出來活脫便是紀曉芙,耳中卻聽她清清楚楚的說道:“我叫楊不悔。媽媽說:這件事她永遠也不後悔。”


    當的一聲,殷梨亭擲下長劍,回過身來,雙手掩麵,疾衝下山。宋遠橋和俞蓮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應,亦不回頭,提氣急奔,突然間失足摔了一交,隨即躍起,片刻間奔得不見了蹤影。


    他和紀曉芙之事眾人多有知聞,眼見事隔十餘年,他仍如此傷心,不禁都為他難過,以武當殷六俠的武功,奔跑之際如何會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亂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


    這時宋遠橋、俞蓮舟、張鬆溪、莫聲穀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張無忌胸、腹、背、腰四處大穴之上,齊運內力,給他療傷。四人內力甫施,立時覺得他體內有一股極強的吸力,源源不絕的將四人內力吸引過去。四人大驚,暗想如此不住吸去,隻須一兩個時辰,自己內力便致耗竭無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處,張無忌緩緩睜開眼睛,“啊”了一聲。宋遠橋等心頭一震,猛覺得手掌心有一股極暖和的熱力反傳過來,竟是他的九陽神功起了應和,轉將內力反輸向四人體內。


    宋遠橋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靜養要緊。”四人急忙撒掌而起,但覺似有一片滾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適無比,顯是他不但將吸去的內力還了四人,而且他體內九陽真氣充盈鼓蕩,反助四人增強了內功修為。宋遠橋等四人麵麵相覷,暗自震駭,眼見他重傷垂死,那知內力竟如此強勁渾厚,沛不可當,料來劍傷當可無礙。


    此刻張無忌外傷尚重,內息卻已運轉自如,慢慢跪倒在地,說道:“宋大伯、俞二伯、張四伯、莫七叔,恕侄兒無禮。太師父他老人家福體安康?”


    宋遠橋、俞蓮舟等忙扶他站起。俞蓮舟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無忌,你……你長得這麽大了……”說了這句話,心頭雖有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下去了,隻臉露微笑,熱淚盈眶。


    白眉鷹王殷天正得知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孫,高興得嗬嗬大笑,卻終究站不起身。


    滅絕師太鐵青著臉,將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著她向山下走去。


    周芷若低著頭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向張無忌望去。張無忌卻也正自目送她離去。兩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蒼白的臉頰上飛上一陣紅暈,眼光中似說:“我刺得你如此重傷,當真萬分的過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張無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點了點頭。周芷若登時滿臉喜色,神采飛揚,隨即回過頭去,加快腳步,遠遠去了。


    武當派和張無忌相認,再加峨嵋派這一去,六大派圍剿魔教之舉登時風流雲散。崆峒和華山兩派攜死扶傷,跟著離去。


    何太衝走上前來,說道:“小兄弟,恭喜你們親人相認啊……”張無忌不等他接著說下去,從懷中摸出兩枚避瘴氣、去穢惡的尋常藥丸,遞了給他,說道:“請賢夫婦各服一丸,金蠶蠱毒便可消解。”


    何太衝接過藥丸,見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蠶蠱毒。張無忌道:“在下既說消解得,便消解得。”他話聲仍然微弱,但光明頂這一戰鎮懾六大門派,氣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嚴,不由得何太衝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騙人,這藥不能消解蠱毒,但當著武當四俠,也不能強逼他給真藥。何況少林派那空性賊禿也頗有回護這小賊之意。今日隻好認命罷!”苦笑著說聲:“多謝!”和班淑嫻分別服下藥丸,指揮眾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屍首,告辭下山。


    俞蓮舟道:“無忌,你傷重不能下山,隻好在此調養,我們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之後來武當一行,也好讓師父見了你歡喜。”張無忌含淚點頭。各人有許多事想問、有許多話想說,但見他神情委頓,均知多說一句話便加重他一分傷勢,隻得忍住不言。


    猛聽得少林派中有人大聲叫了起來:“圓真師兄的屍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見了圓真師伯的法體?”莫聲穀好奇心起,搶步過去看時,隻見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門戰死者的遺體,可是單單少了圓真一具屍體。


    圓音指著明教教眾,大聲喝道:“快把我圓真師兄的法體交出來,莫惹得和尚無名火起,一把火燒得你們個個屍骨成灰。”


    周顛笑道:“哈哈,哈哈!真正笑話奇談!你這活賊禿我們也不要,要他這死和尚何用?拿他當豬當羊,宰來吃他的瘦骨頭麽?”


    少林眾人心想倒也不錯,當下十餘名僧人四出搜索,卻那裏有圓真的屍身?眾人雖覺奇怪,但想多半是華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門死者屍身之時誤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尋。


    當下少林、武當兩派人眾連袂下山。張無忌上前幾步,躬身相送。宋遠橋道:“無忌孩兒,今日一戰,你名揚天下,對明教更恩重如山。盼你以後多所規勸引導,總要使明教改邪歸正,少作壞事。”張無忌道:“孩兒遵奉師伯教誨,自當盡力而為。”張鬆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惡小人。”張無忌又應道:“是!”他和武當四俠久別重逢,又即分離,五人均依依不舍。


    楊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眾走後,兩人對望一眼,齊聲說道:“明教和天鷹教全體教眾,叩謝張大俠護教救命大恩!”頃刻之間,黑壓壓的人眾跪滿了一地。


    張無忌不由得慌了手腳,何況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諸人在內,忙跪下還禮。他這一急跪,胸口劍傷破裂,幾口鮮血噴出,登時暈去。


    小昭搶上扶起。明教中兩個沒受傷的頭目抬過一張軟床,扶他睡上。楊逍道:“快扶張大俠到我房中靜養。”那兩名頭目躬身答應,將張無忌抬入楊逍房中。


    小昭跟隨在後,經過楊不悔身前時,楊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裝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隻是沒料到這麽個醜東西,竟是一位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小昭低頭不語。


    這幾天中,明教教眾救死扶傷,忙碌不堪。經過這場從地獄邊緣逃回來的大戰,各人都明白了以往實不該自相殘殺,以致召來如此外侮。人人關懷著張無忌的傷勢,誰也不提舊怨,安安靜靜的耽在光明頂上養傷。


    張無忌九陽神功已成,劍傷雖然不輕,但因周芷若劍尖刺入時偏了數寸,隻傷及肺葉,未中心髒,因此靜養了七八天,傷口漸漸愈合。殷天正、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人躺在軟床之中,每日由人抬進房來探視,見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極欣慰。


    到第八日上,張無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楊逍和韋一笑又來探病。張無忌道:“兩位身中幻陰指後,這幾天覺得怎樣?”楊韋二人每日都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傷勢已越來越重,但怕他掛懷,都道:“好得多了!”


    張無忌見二人臉上黑氣籠罩,說話也有氣無力,說道:“我內力已回複了六七成,這便給兩位治一治看。”楊逍忙道:“不,不!張大俠何必忙在一時?待你貴體全愈,再給我們醫治不遲。此刻使力早了,傷勢若有反覆,我們心中何安?”韋一笑道:“早醫晚醫,也不爭在這幾日。張大俠靜養貴體要緊。”


    張無忌道:“我外公鷹王、義父獅王,都和兩位平輩論交,兩位是我長輩,再稱‘大俠’什麽,侄兒可實在不敢答應。”


    楊逍微笑道:“將來我們都是你的屬下,在你跟前,連坐也不敢坐,還說什麽長輩平輩?”張無忌一怔,問道:“楊伯伯你說什麽?”韋一笑道:“張大俠,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來承當,更有何人能夠擔負?”


    張無忌雙手急搖,忙道:“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麵遠遠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哨子之聲,正是光明頂山下有警的訊號。楊逍和韋一笑一怔,均想:“難道六大派出爾反爾,去而複返麽?”但臉上都顯得若無其事。楊逍道:“昨天吃的人參還好麽?小昭,你再到藥室去取些,給張大俠煎湯喝。”隻聽西麵、南麵同時哨子聲大作。張無忌問道:“是外敵來攻麽?”韋一笑道:“本教和天鷹教不乏好手,張大俠不必掛心,諒小小幾個毛賊,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間,哨子聲已近了不少,敵人來得好快,顯然並非小小毛賊。楊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韋兄在這裏陪著張大俠。嘿嘿,明教難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來欺侮了?”他雖傷得動彈不得,但言語中仍充滿豪氣。


    張無忌尋思:“少林、峨嵋這些名門正派,決不會不顧信義,重來尋仇。來者多半是殘忍奸惡之輩。光明頂上所有高手人人重傷,這七八天中沒一人能養好傷勢,決難抵擋外敵,倘若強自出戰,隻有枉送了性命。”不由得彷徨無計。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一人闖了進來,滿臉血汙,胸口插著一柄短刀,叫道:“敵人從三麵……攻上山來……弟兄們抵敵……不住……”韋一笑問道:“什麽敵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說話,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聽得傳警呼援的哨聲,此起彼落,顯是情勢急迫。忽然又有兩人奔進室來,楊逍認得當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隻見他全身浴血,臉色猶如鬼魅,但仍努力鎮定,微微躬身,稟道:“張大俠、楊左使、韋法王,山下來攻的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路人物。”楊逍雙眉一軒,哼了一聲,道:“這些麽魔小醜,也欺上門來了嗎?”那掌旗副使道:“敵人本來也不厲害,隻不過咱們兄弟多數有傷在身……”


    他說到這裏,冷謙、鐵冠道人張中、彭瑩玉、說不得、周顛等五散人分別由人抬了進來。周顛氣呼呼的大叫:“好丐幫,勾結了三江幫、巫山幫來乘火打劫,我周顛隻要有一口氣在,跟他們永世沒完……”他話猶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撐著木杖,走進室來。殷天正道:“無忌孩兒,你躺著別動。他媽的‘五鳳刀’和‘斷魂槍’這兩個小小門派,還能把咱們怎樣了?”


    這些人中,楊逍在明教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鷹教教主、彭瑩玉最富智計,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過多少大風大浪,每每能當機立斷,轉危為安,但眼前的局勢實已陷入絕境,人人重傷之下,敵人大舉來攻,其他的幫會門派倒也罷了,丐幫卻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幫內能人眾多,力量著實不小,眼看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這時每人隱然都已將張無忌當作首領,不約而同的望著他,盼他突出奇計,解此困境。


    張無忌在這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他自知武功雖較楊逍、外公、韋一笑諸人為高,但說到見識計謀,這些高手當然均勝他甚多,他們既無良策,自己又有什麽更高明的法子?正沉吟間,突然想起一事,衝口而出的叫道:“咱們快到秘道中暫且躲避,敵人未必能發覺。就算發覺了,一時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覺是眼前最佳方策,語音甚是興奮,不料眾人麵麵相覷,竟沒一人附和,似乎都認為此法絕不可行。張無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且避禍,待傷愈之後再和敵人一決雌雄,也不算是墮了威風。”


    楊逍道:“張大俠此法誠然極妙。”轉頭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張大俠到秘道去。”張無忌道:“大夥兒一齊去啊!”楊逍道:“你請先去,我們隨後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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