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一口氣的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盡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了這麽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敢再懷疑他的說話。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護那兩個給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原來滅絕師太在抵達光明頂前,就先派遣二名弟子下山,回寺傳達訊息。這兩名弟子正巧在途中與接應隊伍碰上,述說過青翼蝠王殺害靜虛之事。


    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幹戈,釋愆修好,從今而後化敵為友。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療傷,不但驅除了幻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陰毒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運勁,便須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兩名給點中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為他們解治,隻聽得嗤嗤兩響,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卻是楊逍以“彈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手,武功委實高得出奇,倘若動手,非吃大虧不可,所謂“釋愆修好,化敵為友”,雖不知真假,卻但願是真,便道:“貧尼法名靜空。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玉門關。各位東來,難道沒遇上麽?”


    靜空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別聽他胡說,咱們分三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訓她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他們尋不著師父,自然著急。”


    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罷,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明教,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遭擒,現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他們思過待罪,先關他個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說笑。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手?此刻貴我雙方已罷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定。


    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難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揮,突然之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幹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


    殷天正大聲道:“老夫是白眉鷹王,隻須我一人出手,就將你們一幹小輩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好生檢點。”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響,心神動蕩,難以自製,眼見他白須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


    張無忌一拱手,說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唐洋待韋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這等聲勢,暗暗心驚,眼送明教人眾遠去,個個目瞪口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中必有蹊蹺。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幹門人錯過。各門各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那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掛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裏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間察看,從一名部屬手裏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體。屍首已然腐爛,麵目殊不可辨,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昆侖派弟子。厚土旗教眾一齊動手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中橫七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盡是昆侖派弟子。若是他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草,顯是敵人所為。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張無忌命厚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一樣:“誰幹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寫在本教頭上。”楊逍朗聲道:“大家聽了,倘若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但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處要防敵人下毒暗算。”眾人齊聲答應。


    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隻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麵什麽東西擊中,吃了大虧。


    銳金旗的掌旗使莊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回,向張無忌稟報:“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穀之中。”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殷六叔?受了傷麽?”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報教主。吳旗使已下穀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已發足急奔。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到得近處,隻見是個大沙穀,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手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十分吃力的上來。張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手抓住吳勁草右臂空袖,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穀,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驚又怒,又覺難過。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關節盡數讓人折斷了,氣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手之毒辣,委實罕見罕聞。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兩顆石子。原來他受傷後給人推下沙穀,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死,兀鷹想來吃他,給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屍體,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為小石打得粉碎。


    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再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給重手指力捏碎,沒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力……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岩受傷的情形,他也是給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碎骨節,從此難以行動。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麽?”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盡,全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隻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運。


    他閱曆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於是負著雙手,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中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三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倘若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手,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立下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鬧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既開,此後怨怨相報,隻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起,才這麽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這件極棘手的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凶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我接下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定然無窮無盡!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見楊不悔已用熱水為他洗淨了創口,正在喂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然迷糊,突然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麽?”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允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甚為高興,登時滿臉歡容,張口把湯喝了。


    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齊上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采。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直對殷梨亭極為抱憾,口中雖不言,心裏卻立定主意,決意竭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言,隻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


    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有的更趕著騾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


    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行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麵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下休息。


    到得近處,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摺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摺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隻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文。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在此時,隻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遝,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來。


    這群人是一隊元兵,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給元兵用繩縛了拖著行走。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給繩子拉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給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淒慘。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良,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采,喧聲笑嚷。


    蒙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把漢人當作牲口也還不如,但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卻也極為少見。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隻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救人。


    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幹婦女,如此胡鬧,成什麽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


    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係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而上,馳將過去,以蒙古話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沒官長管束麽?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中一名軍官騎馬越眾而出,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閑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


    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瞥眼之間,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夾,催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


    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見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獵戶所發。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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