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道:“前赴冰火島之行,咱們隻好暫緩。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膏,好治療俞三伯和殷六叔的傷。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們的下落。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藥,那也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治六弟他們要緊。”


    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蹤敵人。五行旗各派出掌旗副使,分別與少林、峨嵋、華山、昆侖、崆峒五派聯絡,說明情由,打探消息。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天鷹旗下教眾。鐵冠道長、周先生、彭大師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


    他在席上隨口吩咐。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


    張三豐初時還疑心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竟一一凜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太極劍,隻不過是內功底子好、悟性強,雖屬難能,還不算是如何可貴。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鷹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後,翠山有後!”想到這裏,忍不住捋須微笑。


    張無忌和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辭別張三豐,下山去探聽趙敏的行蹤。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別。楊不悔卻依依不舍的跟著父親,又送出裏許。楊逍道:“不悔,你回去罷,好好照看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步,遠遠的去了。


    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這裏來。”牽著他手,到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張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親厚,交情非比尋常,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話說?”突然之間,腦海中浮現出小昭嬌媚可愛的模樣,跟著是周芷若清麗靈秀的容顏、蛛兒腰身纖細的背影,甚至趙敏那薄怒淺笑的神情也出現了。


    隻見楊不悔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托你照顧我,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楊不悔道:“你萬裏迢迢的,將我從淮北送到西域我爹爹手裏,這中間出死入生,曆盡千辛萬苦,更幾次三番的以自己性命來代我。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隻深深記在心裏,從來沒跟你提過一句。”張無忌道:“那有什麽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沒這番遇合,隻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了。”


    楊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對他說。你是我們教主,但在我心裏,我仍當你親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歸來,當真說不出的歡喜,隻是我不好意思當麵跟你說,你不怪我罷?”張無忌道:“不怪!當然不怪。”


    楊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眼。可是我媽媽死得這麽慘,對於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後來見小昭待你挺好,我便不恨她了。無忌哥哥,你也挺喜歡她吧?”張無忌微笑道:“小昭這小丫頭是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她該當不是壞人。”


    其時紅日西斜,春風拂體,熏熏如感薄醉。張無忌瞧向半裏外一座青山,見半山裏幾株柳樹,枝葉在風裏飄舞,輕盈嫋娜,回過頭來,見楊不悔臉上柔情無限,眼波盈盈,她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不是對不起殷……殷……六叔?”張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那也不用說了。”楊不悔道:“不,在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連我都快十八歲了。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這次他身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不斷的叫我:‘曉芙!曉芙妹子!’他說:‘曉芙妹子!你別離開我。我手足都斷了,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她說到這裏,淚水盈眶,甚是激動。


    張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迷糊中的言語,作不得準。”


    楊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後來清醒了,瞧著我的時候,眼光和神氣一模一樣,仍在求我別離開他,隻沒說出口來而已。”


    張無忌歎了口氣,深知這位六叔武功雖強,性情卻極軟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小小不開心而哭泣一場,紀曉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安,說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三師伯和六叔之傷。”


    楊不悔道:“殷六叔這麽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無忌哥哥,我已親口答允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他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裏,眼淚流了下來,但臉上神采飛揚,又害羞,又歡喜。


    張無忌吃了一驚,那料到她竟會對殷梨亭托付終身,一時說不出話來,隻道:“你……你……”楊不悔道:“我已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他如一生一世動彈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邊,侍奉他飲食,跟他說笑話兒解悶。”


    張無忌道:“可是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允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麽怔怔的瞧著我,我比什麽都歡喜。無忌哥哥,我小時候什麽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買不起,你半夜裏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麽?”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頗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裏走路,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什麽似的,哭個不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後來買了個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張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麽,我可不記得了。不過我心裏還是對你好的。”


    楊不悔道:“我知道。我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你待我這麽好,幾次救了我性命,我……我該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然而我總當你是我親哥哥一樣,我心底裏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憐惜,說不出的喜歡。他年紀大了我一倍還多,又是我的長輩,多半人家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死對頭,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裏,再也不敢向張無忌多望一眼,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若有所失,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角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說:“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嶽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當山來。楊逍道:“這趙姑娘前後擁衛,不會單身而行,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咱們分從東南西北四方搜尋,明日正午在穀城會齊。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甚好,就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穀城在武當山之東,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挺厲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張無忌展開輕功,行走迅速,隻一個多時辰,已到了十偃鎮。在鎮上麵店裏要了一碗麵,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那店伴道:“有啊!還有三個重病之人,睡在軟兜裏抬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張無忌大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行到僻靜之處,睡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才向黃龍鎮來。


    到得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後,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卻燈燭輝煌。他縱身上了屋頂,幾個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凝目前望,見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後人影綽綽,守衛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之中?她相貌說話跟漢人無異,行事驕橫豪奢,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其時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常居篷帳,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也不為異。


    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篷,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聲。他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屋裏張去。


    隻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餘兩人瞧不見麵貌,對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他低聲哼唧,顯得傷處十分痛楚,雙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給我震碎,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此刻不搶,更待何時?”打開窗子,縱身而進,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揮拳打來。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回頭看時,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給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想是在給三人針灸止痛。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幾塊艾絨。


    張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甚是刺鼻。阿三叫道:“來人哪,搶藥……”張無忌運指如風,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自己上當,便在阿三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入繃帶,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外麵守護之人聽得聲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張無忌眼角也不瞧他們一眼,抬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將阿三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老趕到可就大大不妙,於是將黑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將那醫生擲出窗外。


    隻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下,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牽,右手引,乾坤大挪移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混亂聲中,他早去得遠了。


    一路上好不歡喜,心想此行雖查不到趙敏的真相,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可比什麽都強。此時等不及到穀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麵,逕回武當,命洪水旗遣人前赴穀城,通知楊逍等回山。張三豐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


    張無忌細看從阿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那黑瓶乃一塊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瓶子,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當下更無懷疑,命人將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兩床並列放好。


    楊不悔跟了進來。她不敢和張無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容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衝家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麽要緊。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愈合,此刻醫治,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再加接續,請你忍得一時之痛。”


    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效,二十年來,早什麽都不在乎了,隻想:“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過,否則他必定終生不安。我一時之痛,又算得什麽?”也不多說,隻微微一笑,道:“你放膽去幹便是。”


    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十指運勁,喀喀喀響聲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俞岱岩雖穴道受點,仍痛得醒了過來。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加折斷,立即拚到準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夾上木板,然後再施金針減痛。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這時隻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後,張無忌派五行旗掌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


    當日下午,張無忌用過午膳,正在雲房中小睡,以蘇一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口,便即醒轉。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什麽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


    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隻見殷梨亭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不知如何是好。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在強忍痛楚,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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