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張無忌道:“趙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罷。”趙敏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麽?”張無忌忙道:“不!你愛在這裏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趙敏微微一笑,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麽郡主,隻不過是像周姑娘那樣,是個平常人家的漢人姑娘,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張公子,你說是我美呢,還是周姑娘美?”


    張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出這句話來,心想畢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沒遮攔,燈光掩映之下,但見她嬌美無限,不禁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趙敏大喜,問道:“你不騙我嗎?”張無忌道:“我心中這樣想,便衝口說出來,要說謊也來不及了。”


    趙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張公子,你喜不喜歡常常見見我,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你來不來?”


    張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動,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這兒不能多耽,過不幾天,便要南下。”趙敏道:“你到南方去幹什麽?”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我不說你也猜得到,說了出來,又惹得你生氣……”


    趙敏眼望窗外的一輪皓月,忽道:“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做三件事,總沒忘了罷?”張無忌道:“自然沒忘。便請姑娘即行示下,我盡力去做。”趙敏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臉,說道:“現下我隻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龍刀。”


    張無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極不好辦,卻萬萬沒想到第一件事便是這天大的難題。趙敏見他大有難色,道:“怎麽?你不肯麽?這件事可並不違背俠義之道,也不是你沒法辦到的。”


    張無忌心想:“屠龍刀在我義父手上,江湖上眾所周知,那也不用瞞她。”便道:“屠龍刀是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之物。我豈能背叛義父,取刀給你?”趙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搶、去拐去騙,我也不是真的要了這把刀。我隻要你去向你義父借來,給我把玩一個時辰,立刻便還給他。你們是義父義子,難道向他借一個時辰,他也不肯?借來瞧瞧,既不吞沒他的,又不用來謀財害命,難道也違背俠義之道了?”張無忌道:“這把刀雖大大有名,其實也沒什麽看頭,隻不過特別沉重些、鋒利些而已。”


    趙敏道:“說什麽‘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龍刀是什麽模樣。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時,你盡可站在一旁。憑著你的本領,我決不能強占不還。”


    張無忌尋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後,我本要立即動身去迎歸義父,請他老人家擔起這教主的重任。趙姑娘言明借刀看一個時辰,雖難保她沒有什麽詭計,可是我全神提防,諒她也不能將刀奪了去。隻義父曾說,屠龍刀之中,藏著一件武功絕學的大秘密。義父雙眼未盲之時已得寶刀,以他的聰明才智,始終參詳不出,這趙姑娘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豈能有何作為?何況我和義父一別十年,說不定他在孤島之上,已參透了寶刀的秘密。”


    趙敏見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卻難得多了。”


    張無忌心知這女子智計多端,倘若另外出個難題,自己決計辦不了,忙道:“好,我答允去給你借屠龍刀。但咱們言明在先,你隻能借看一個時辰,倘若意圖強占,我可決不幹休。”趙敏笑道:“是了。我又不會使刀,重甸甸的要來幹麽?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給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麽時候動身去取?”張無忌道:“這幾天就去。”趙敏道:“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麽時候動身,來約我便是。”


    張無忌又是一驚,道:“你也同去?”趙敏道:“當然啦。聽說你義父是在海外孤島上,相距極遠。要是他不肯歸來,難道要你萬裏迢迢的借了刀來,給我瞧上一個時辰,再萬裏迢迢的送去,又萬裏迢迢的歸來?天下也沒這個道理。”


    張無忌想起北海中波濤的險惡,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島已十分渺茫,若要來來去去的走上四次不出岔子,那可半點把握也沒有,她說得不錯,義父在冰火島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歸中土,說道:“大海中風波無情,你何必去冒這個險?”趙敏道:“你冒得險,我為什麽便不成?”張無忌躊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嗎?”趙敏道:“爹爹派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幾年來我往東到西,爹爹從來就沒管我。”


    張無忌聽到“爹爹派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句話,心中一動:“我到冰火島去迎接義父,不知何年何月方歸。倘若那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乘我不在,便大舉對付本教,倒不可不防,但若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顧忌,便可免了我的後顧之憂。”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若能與她風濤萬裏,在茫茫大海中同行,真乃無窮樂事。雖顧慮仍多,但心中怦然而動,便點頭道:“好,我出發之時,便來約你……”


    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窗外紅光閃亮,跟著喧嘩之聲大作,從遠處隱隱傳來。


    趙敏走到窗邊一望,驚道:“啊喲,萬安寺寶塔起火!苦大師,苦大師,快來。”連叫數聲,苦頭陀竟不現身。她走到外堂,不見苦頭陀的蹤影,問那掌櫃時,卻說那個頭陀一到便走,並沒停留,早去得久了。趙敏大為詫異,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裏古怪的一笑,不禁滿臉紅暈,低下頭來向張無忌偷瞧了一眼。


    張無忌見火頭越燒越旺,生怕大師伯等功力未複,竟給燒死在高塔之中,說道:“趙姑娘,少陪了!”一語甫畢,已急奔而出。趙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門外,張無忌已絕塵而去。


    鹿杖客見苦頭陀給郡主叫去,心中大定,當即負著韓姬,來到弟子烏旺阿普室中。萬安寺寶塔共十三層,高一十三丈,最上三層供奉佛像、佛經、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烏旺阿普是高塔的總管,居於第十層,便於眺望四周,控製全局。


    鹿杖客進房後,對烏旺阿普道:“你在門外瞧著,別放人進來。”烏旺阿普一出門,他當即掩上房門,解開包袱,放了韓姬出來。隻見她駭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滿是哀懇之色,鹿杖客悄聲道:“你到了這裏,便不用害怕,我自會好好待你。”眼下還不能解開她穴道,怕她聲張出來壞事,但心癢難搔,先在她嘴唇上輕輕一吻,占些便宜再說,將來縱然落空,總也已吻過了美人。


    他將韓姬放在烏旺阿普床上,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另取一條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韓姬所在之處,即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囑咐烏旺阿普不可進房,也不可放別人進去。他知這個大弟子對己既敬且畏,決不敢稍有違背,心下盤算:“此事當真要苦頭陀嚴守秘密,非賣他一個大大人情不可,隻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私生女兒。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這麽一鬧,事情正是從那周姑娘身上而起,隻須說是魔教教主將滅絕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那就天衣無縫,郡主再也沒半點疑心。這小魔頭武功如此高強,郡主也不能怪我們看守失責。”


    峨嵋派一幹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層上,滅絕師太是掌門之尊,單獨囚在一間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開門入內,隻見滅絕師太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靜修。她已絕食數日,容顏雖然憔悴,反更顯得桀傲強悍。


    鹿杖客道:“滅絕師太,你好!”滅絕師太緩緩睜開眼來,道:“在這裏便是不好,有什麽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強,主人說留著也是無用,命我來送你歸天。”滅絕師太死誌早決,說道:“好極,但不勞閣下動手,請借一柄短劍,由我自己了斷便是。還請閣下叫我徒兒周芷若來,我有幾句話囑咐於她。”鹿杖客轉身出房,命人帶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與眾不同,否則為什麽不叫別的大徒兒,單是叫她。”


    不久周芷若來到師父房中,滅絕師太道:“鹿杖先生,請你在房外稍候,我隻說幾句話便成。”


    鹿杖客點點頭,走出房去,守在門外。等了一會,忽想偷聽她母女二人說些什麽秘密,便運起內功,俯耳門上。但聽得唧唧噥噥,一人聲音極低,語音沉厚,當是滅絕師太在說話,凝神聽了半天,卻半個字也聽不到。過了一會,隻聽得周芷若“啊”的一聲,說道:“師父,弟子年輕,入門未久……你老人家必能脫困……”鹿杖客大奇:“怎麽她叫母親作‘師父’,不叫‘媽媽’,難道她還不知自己是滅絕老尼的私生女兒嗎?”又聽得周芷若不斷推辭:“弟子實在不能,弟子做不來,弟子不能……”滅絕師太厲聲道:“你不聽我的囑咐,便是欺師滅祖。”


    一個推托,一個嚴命,一來一往,說了好久。鹿杖客聽不出滅絕師太叫女兒答允什麽,周芷若又推辭什麽,隻聽得周芷若嗚嗚咽咽的哭了好一陣。鹿杖客這時等得老大不耐煩,打門道:“喂,你們話說完了嗎?以後說話的日子長著呢,不用趕著這時候說。”滅絕師太脾氣暴躁,粗聲喝道:“你囉唆什麽?”鹿杖客不想得罪她母女,令得苦頭陀不快,便道:“好,好!我不來囉唆,你娘兒倆慢慢說罷!”滅絕師太怒道:“不倫不類!我們是兩師徒,什麽‘娘兒倆’?”鹿杖客陪笑道:“是,是!”又等了一會,心中掛念著韓姬,實在耐不住了,便快步上到第十層烏旺阿普房外。


    又過一會,滅絕師太已對周芷若交待了本門的重大事務,隻聽得有人又在打門。滅絕師太心想:“今日已來不及傳功了。”朗聲道:“進來罷!”


    板門開處,進來的卻不是鹿杖客而是苦頭陀。滅絕師太也不以為異,心想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論是誰來都是一樣,便道:“你把這孩子領出去罷。”她不願在周芷若的麵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頭陀走近身來,低聲道:“這是解藥,快快服了。待會聽得外麵叫聲,大家並力殺出。”滅絕師太奇道:“閣下是誰?何以給解藥於我?”苦頭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範遙,盜得解藥,特來相救師太。”滅絕師太怒道:“魔教奸賊!到此刻尚來戲弄於我。”範遙笑道:“好罷!就算是我戲弄你,這是毒上加毒的毒藥,你有沒膽子服了下去?藥一入肚,一個時辰肚腸寸寸斷裂,死得慘不可言。”滅絕師太一言不發,接過他手中的藥粉,張口便服入肚內。


    周芷若驚叫:“師父……師父……”範遙伸出另一隻手掌,喝道:“不許作聲,你也服了這毒藥。”周芷若一驚,已給範遙捏住她臉頰,將藥粉倒入口中,跟著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幾口,藥粉盡數落喉。


    滅絕師太大驚,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的一番苦心盡付東流,奮不顧身的撲上,揮掌向範遙打去。可是她此時功力未複,這一掌招數雖精,卻能有什麽力道,隻給範遙輕輕一推,便撞到了牆上。


    範遙笑道:“少林群僧、武當諸俠都已服了我這毒藥。我明教是好是歹,你過得片刻便知。”說著哈哈一笑,轉身出房,反手帶上了門。


    原來範遙護送趙敏去和張無忌相會,心中隻掛念奪取解藥之事。趙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飛奔回到萬安寺,進了高塔,逕到第十層烏旺阿普房外。


    烏旺阿普正站在門外,見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聲:“苦大師。”


    範遙點了點頭,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兒為師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爺的愛姬風流快活,卻叫徒兒在門外把風。乘著這老兒正在胡天胡帝之時,掩將進去,正好奪了他的解藥。”於是佝僂著身子,從烏旺阿普身旁走過,突然反手一指,點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別說烏旺阿普毫沒提防,即令全神戒備,也躲不過這一指。他要穴一經點中,立時呆呆的不能動彈,心下大為奇怪,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這位啞巴頭陀,難道剛才這一聲“苦大師”叫得不夠恭敬麽?


    範遙推開房門,快如閃電的撲向床上,雙腳尚未落地,一掌已擊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這一掌若不能將他擊得重傷,便是一場不易分得勝敗的生死搏鬥,是以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勁力。隻聽得啪的一聲響,隻擊得被子破裂、棉絮紛飛,揭開棉被看時,隻見韓姬口鼻流血,已給他打得香殞玉碎,卻不見鹿杖客的影子。


    範遙心念一動,回身出房,將烏旺阿普拉了進來,隨手又加一指,將他塞入床底。剛掩上門,隻聽得鹿杖客在門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開?”


    原來鹿杖客不耐煩滅絕師太母女二人婆婆媽媽的不知說到幾時方罷,便即回到烏旺阿普房來,卻見這一向聽話的大弟子居然沒在房外守衛,好生惱怒,推開房門,幸好並無異狀,韓姬仍麵向裏床,身上蓋著棉被。


    鹿杖客拿起門閂,先將門上了閂,轉身笑道:“美人兒,我來給你解開穴道,可是你不許出聲說話。”一麵說,一麵便伸手到被窩中去,手指剛碰到韓姬的背脊,突然間手腕上一緊,五根鐵鉗般的手指已將他脈門牢牢扣住。這一下全身勁力登失,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隻見棉被掀開,一個長發頭陀鑽了出來,正是苦頭陀。


    範遙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脈門,左手運指如風,連點了他周身一十九處大穴。鹿杖客登時軟癱在地,再也動彈不得,眼光中滿是怒色。


    範遙指著他說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範名遙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負機智絕倫,其實是昏庸無用之極。此刻我若殺了你,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且留下你一條性命,你若有種,日後隻管來找我範遙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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