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聞大師朗聲道:“這次奸人下毒,誰都吃了大虧,本派空性師弟也為韃子所害,此仇自是非報不可。如何報仇,卻須從長計議。”空智大師道:“中原六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今後大夥兒同心協力,驅除胡虜。”


    眾人一齊稱是。但說到如何報仇,各派議論紛紛,難有定見。最後空聞說道:“這件事非一時可決,咱們休息數日,分別回去,日後大舉報仇,再徐商善策。”眾人均點頭稱是。


    張無忌道:“此間大事已了,敝教還有些事務待辦,須回大都一轉,謹與各位作別。今後當與各位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群豪齊叫:“大夥兒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呼聲震天,山穀鳴響。眾人一齊送到穀口,張無忌、楊逍、範遙、韋一笑等行禮作別,縱馬向南馳去。


    第二十八回


    恩斷義絕紫衫王


    張無忌等四人馳至城外一所破廟商議。張無忌說起已答允要幫趙敏借屠龍寶刀一觀,道:“此事原本不妥,但當日我承諾為她辦三件事,這是她所提的第一件。我若推托不做,隻怕她出下更為難的題目來。我輩千金一諾,不能不守信用。”


    楊逍道:“教主,咱們本就要去接回謝法王,不如便帶了這番邦女子同去,讓她在冰火島上,拿著屠龍刀瞧上一個時辰。咱們四麵團團圍住了,就算她有天大本事,也耍不出什麽花樣。”張無忌登時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說道:“咱們給她做了第一個題目,再接謝法王回來,一舉兩得,正是大大的好事。”


    當下約定楊逍等一行先行南下,召集洪水旗下教眾,雇妥海船,預備船上糧食清水等物,在慶元路定海會齊,一起出海。商議既畢,張無忌便回城去接小昭和趙敏。


    將近大都時,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一戰,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麵目,撞上了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鬥笠,用煤灰泥巴將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見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住房。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才認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春花之初綻,笑道:“教主哥哥,我還道是那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


    張無忌笑道:“你在做什麽?獨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忸怩道:“我在學著縫衣,可見不得人的。”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張無忌喝,見他滿臉黑泥,笑問:“你洗不洗臉?”


    張無忌微笑道:“我故意塗抹的,可別洗去了。”拿著茶杯,心下沉吟:“此次冰火島一行,勢須迎接義父回歸中土。義父本來耽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後,應付不了。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麽都該化解了。隻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寒毛。大海中風濤險惡,小昭妹子是不能一齊去的。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將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教主哥哥,你在想什麽?”張無忌雖已認她為小妹子,但在旁人之前,小昭仍自居小婢,隻有在無人處,才偶爾叫他一聲“教主哥哥”。


    張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著你不便。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變色,道:“我一定要跟著你,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你。”


    張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危險,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小昭道:“教主哥哥,你答允過我要帶我去接謝法王回來,那還不遠嗎?在光明頂上那地宮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那裏,我跟到那裏。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見了我討厭,不要我陪伴麽?”張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隻是不願你去冒無謂的危險。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隻要在你身邊,什麽危險我都不在乎。教主哥哥,你帶我去罷!”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妹子,我也不瞞你,我是答允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濤連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


    小昭脹紅了臉,道:“你和趙姑娘在一起,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已急得眼中淚水盈盈。張無忌道:“為什麽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不得她會對你怎樣。我跟著你,也好照看著你些兒。”


    張無忌心中一動:“這小姑娘對我當真很好,隻怕不是尋常的依戀。”他和小昭相處日久,心中也真不舍得和她分手,笑道:“好,帶便帶你去,大海中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聲答應,說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興,你把我拋下海去喂魚罷!”張無忌笑道:“親親小妹子,我怎舍得?”


    他二人萬裏同行,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便同臥一室,兩人雖有時兄妹相稱,但小昭自居婢仆,張無忌又從來不說一句戲謔調笑的言語。這時他衝口而出叫了她聲“親親小妹子”,又說了句“我怎舍得”,隻是一時情不自禁,見小昭眼波流動,神情嬌羞,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


    小昭歎了口氣,自去坐在一邊。張無忌問道:“你為什麽歎氣?”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著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你心中怎會不舍得我這個小丫頭?”


    張無忌走到她麵前,說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麽?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語意誠懇。小昭又害羞,又歡喜,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隻要你許我永遠服侍你,在你身邊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罷。”說著掀開被窩,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


    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而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隻覺心中平安喜樂,但覺如此這般天長地久,人生更無他求。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


    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麵,說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奔馳,盤查甚嚴。兩人一聽到馬蹄聲,便縮身在屋角之後,不讓元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隻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吟吟的站起,說道:“張公子真乃信人。”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昨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必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張無忌抱拳說道:“趙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諸多得罪,還祈見諒。”趙敏笑道:“爹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我見了就討厭,多謝你叫人殺了她。我媽盡誇讚你能幹呢,跟我商量怎麽謝你。”張無忌一怔,如此結果,實大出意料之外。趙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們不肯歸降,我留著也沒用。你救了他們,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緊。當今中原武林,聲望之隆,自沒人再及得上你了。張公子,我敬你一杯!”說著笑盈盈的舉起酒杯。


    便在此時,門口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範遙。他先向張無忌行了一禮,再恭恭敬敬的向趙敏拜了下去,說道:“郡主,苦頭陀向你告罪。”趙敏並不還禮,冷冷的道:“苦大師,你瞞得我好苦。你郡主這筋鬥栽得可不小啊!”


    範遙站起身來,昂然說道:“苦頭陀姓範名遙,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與明教為敵,本人混入汝陽王府,自是有所為而來。過去多承郡主禮敬有加,今日特來作別。”


    趙敏仍冷冷的道:“我早知你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卻想不到你在明教之中,竟身居如此高位。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禮?”範遙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後,在下即與郡主為敵,若不明白相告,有負郡主平日相待厚意。”


    趙敏向張無忌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有什麽本事,能使手下個個對你這般死心塌地?”張無忌道:“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範右使和我素不相識,可是一見如故,肝膽相照,情若骨肉,隻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義’字。”


    範遙哈哈一笑,說道:“教主這幾句言語,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教主,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卻心狠手辣,大非尋常。你良心太好,是及不上她的!”張無忌道:“是,我自不敢大意。”趙敏笑道:“多謝苦大師稱讚。”


    範遙轉身出店,經過小昭身邊時,突然一怔,臉上神色驚愕異常,似乎突然見到什麽可怕之極的鬼魅一般,失聲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麽啦?”範遙向她呆望了半晌,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錯人了。”長歎一聲,神色黯然,推門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


    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一眼,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


    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呼哨之聲,三長兩短,聲音尖銳。張無忌一怔,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一幹人時,曾數次聽到她們以此訊號相互聯絡,尋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敵人麽?”趙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麽急事。咱們去瞧瞧,好不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趙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這才捉到了滅絕師太,怎會不知?”


    張無忌道:“好,咱們便去瞧瞧。趙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劍一用。”趙敏笑道:“你未借屠龍刀,先向我借倚天劍,算盤倒挺精明。”解下腰間係著的寶劍,遞了過去。


    張無忌拿在手裏,拔劍出鞘,道:“小昭,你過來。”小昭走到他身前,張無忌揮動長劍,嗤嗤嗤幾下輕響,小昭手腳上銬煉一齊削斷,嗆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謝教主,多謝郡主。”趙敏微笑道:“好美麗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喜歡你得緊了。”小昭臉上一紅,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


    張無忌還劍入鞘,交還趙敏,說道:“多謝了!”隻聽得峨嵋派的呼哨聲直往東北方而去,便道:“咱們去罷。”趙敏摸出一小錠銀子拋在桌子,閃身出店,便即快奔。


    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間,不即不離的跟在趙敏身後。隻奔出十餘丈,便覺小昭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他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見小昭仍和自己並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後。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但腳下已算極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


    轉眼之間,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來到一堵半塌的圍牆外。張無忌聽到牆內隱隱有女子爭執的聲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拉著小昭的手越牆而入,黑暗中落地無聲。圍牆內遍地長草,原來是個廢園。趙敏跟著進來,三人伏入草叢。


    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亭中影影綽綽的聚集著二十來人,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論資望,說武功,那一樁都輪不到你來做本派掌門……”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在長草叢中伏身而前,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這才停住。此時星光黯淡,瞧出來朦朧一片,他凝神注視,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內。左首一人身形修長,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隻聽得丁敏君語聲嚴峻,不住口的道:“你說,你說……”


    周芷若緩緩的道:“丁師姊說的是,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不論資曆、武功、才幹、品德,那一項都夠不上做掌門。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辭,但師父厲言重責,要小妹發下毒誓,不得有負她老人家的囑咐。”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師父英明,臨終時遺命周師妹繼任掌門,必有深意。大家人人都聽到的。咱們同受師父栽培大恩,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誌,同心輔佐周師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說得好。咱們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麽?周師妹的父母是誰,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這還不明白麽?”


    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隻不過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隨口開句玩笑,但鶴筆翁這麽公然叫嚷出來,旁人聽在耳裏,雖未必盡信,難免有幾分疑心。這等男女之私,常人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滅絕師太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眾弟子均不明所以,“私生女兒”這四字正是最好的注腳。各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都默然不語。


    周芷若顫聲道:“丁師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盡可明白言講。你胡言亂語,敗壞師父畢生清譽,罪業不小。小妹先父姓周,乃漢水中一個操舟的船夫,不會絲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卻是世家,本是襄陽人氏,襄陽城破之後逃難南下,淪落無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於九年前引入峨嵋門下,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師父一麵。你受師父大恩,今日師父撒手西歸,便來說這等言語,這……這……”說到這裏,語音哽咽,淚珠滾滾而下,再也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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