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劃向大艦。離大艦尚有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眾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麵巾、食物,分別帶著各人入艙換去濕衣。


    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著不少珍物,剛抹幹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著一套短衫褲、一件長袍,說道:“教主哥哥,我服侍你換衣。”張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妹子,你已是總教教主,說來我還是你屬下,如何可再做此事?”小昭求道:“教主哥哥,這是最後一次。此後咱二人東西相隔萬裏,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不能了。”


    張無忌黯然神傷,隻得任由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鈕,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給他梳好頭發。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裏。小昭“嚶”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妹子,初時我還怪你騙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麽好。”


    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教主哥哥,我從前確是騙過你的。我媽本是總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媽媽自知罪重,將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教主哥哥,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但在我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隻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你也答允過我的,是不是?”


    張無忌點了點頭,抱著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溫軟的嘴唇上沾著淚水,又甜蜜,又苦澀。


    小昭又道:“我記得了乾坤大挪移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你。若非今日山窮水盡,我決不會泄露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裝成一個好醜怪的老太婆。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將我寄養在別人家裏,隔一兩年才來瞧我一次。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什麽幹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教主哥哥,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別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


    說到這裏,她雙頰紅暈如火,伸臂摟住張無忌頭頸,柔聲說道:“教主哥哥,本來,將來不論你娶誰做夫人,我都決不離開你,終生要做你的小丫頭,隻要你肯讓我在你身邊服侍,你娶幾個夫人都好,我都永遠永遠愛你。我媽寧可嫁我爹爹,卻不肯做教主,也不怕給火燒死,我……我對你也一模一樣……”


    張無忌隻覺得抱在懷裏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綺絲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小昭,你克製不了情欲,便是送了張教主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顫,說道:“教主哥哥,你以後莫再記著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她決不會騙你。”張無忌低聲道:“我會永永遠遠記得你。我前晚做夢,娶了我可愛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後這個夢還會不斷做下去。”小昭柔聲道:“教主哥哥,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沉在海底永遠不起來。”


    張無忌心痛如絞,覺得如此一了百了,乃是最好的解脫,緊緊抱住了小昭,說道:“好,小妹子!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永遠不起來!”小昭道:“你舍得你義父,舍得周姑娘、趙姑娘她們嗎?”張無忌道:“我這時候想通了,在這世界上,我隻不舍得義父和小妹子兩個。”小昭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隨即又決然的搖搖頭,說道:“現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媽媽,你也不能害死你義父。”張無忌道:“咱們這就殺將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小昭淒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了乖,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劍相加。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說著打開了艙門。隻見黛綺絲站在門口,兩名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終不離黛綺絲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張無忌跟隨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劍相脅。小昭說道:“張教主,這裏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為殷姑娘敷治。”說著用波斯語吩咐了幾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張教主福體康寧,諸事順遂。”說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趙敏見兩人臉上淚痕猶新,眼睛都紅紅的,心中也為張無忌難過。


    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一一過船。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淒然一笑,舉手作別。


    張無忌不知說什麽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隻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


    兩人之間的海麵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第三十一回


    刀劍齊失人雲亡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藥隻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


    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裏,長滿了矮樹花草。張無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自己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隻找到一味,隻得回來將那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他見趙敏在旁一直昏睡不醒,不禁耽心起來,搭她脈搏,振搏平穩均勻,並無異狀,想是受傷之後,海行疲累,到了島上就此大睡。過了好一會,她終於醒來,見張無忌目不轉睛的瞧著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瞧我什麽?不認識了嗎?”張無忌笑道:“你睡得真沉,我耽心了好一會呢,怕你的傷勢有反覆。覺得怎樣?”趙敏道:“不覺得什麽不舒服,隻是睡不醒,頭有點兒沉。”張無忌道:“你受傷之後,身子還沒恢複。偏生這島上找不到草藥,再睡得一兩天就好了。肚子餓嗎?想不想吃飯?”


    趙敏道:“好啊,我幫周姊姊做飯。”周芷若道:“你身子還沒好,再睡一忽兒吧。飯做好就叫你,船上搬下來有雞有火腿,咱們今晚能飽餐一頓,喝一碗好湯。”


    五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裏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料無凶禽猛獸,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轉,張無忌起身,隻跨出一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隻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下更驚,奔到海灘縱目遠眺,不見船隻蹤影。


    向右奔出幾步,隻見一個女子俯臥在海灘旁,搶過去扳過她身子,卻是殷離。但見她滿臉是血,忙抱起一探鼻息,呼吸微弱之極,若有若無。張無忌大驚,叫道:“蛛兒,蛛兒,你怎麽了?”殷離雙目緊閉不答,再一細看,見她臉頰上給利刃劃出了十來條細細的傷痕,橫七豎八,模樣可怖。殷離自為金花婆婆打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質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幾日來本已略複舊觀,此時臉蛋上多了十幾道傷痕,雖劃傷處甚細,但條條是血,麵目又變醜惡。


    張無忌見她肚腹脹起,顯是給人投入海中,喝飽了海水,幸好清晨潮退,她俯伏處露出海沙,否則此時多半已遭淹斃,忙倒轉她身子,抱住她雙腿,縱身跳躍。跳得幾下,殷離嘴裏流出海水。張無忌大喜,繼續跳躍,直到她嘴裏再無海水流出。張無忌將她扶正,搭她脈搏,仍時跳時停,甚為微弱。


    他記掛義父與周趙二女,橫抱殷離,往來路奔回,叫道:“義父,你安好麽?”卻不聽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臥處,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呼吸脈搏如常,先放了一大半心。一看身周,屠龍刀和倚天劍卻皆已不見。


    趙敏、周芷若、殷離三女昨晚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見周芷若側身而臥,趙敏卻不在該處。看周芷若時,見她滿頭秀發給削去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一片,鮮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


    他心中連珠價不住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隻是不醒,探她鼻息,幸好呼吸無變。張無忌伸手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嗬欠,側了頭仍然沉睡。張無忌知她定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全身乏力,自也必中毒無疑。


    這時心中隻掛念趙敏,四下裏奔跑尋找,全無蹤影,再沿海灘奔跑一周,隻怕突然見到她的屍體給海水衝上沙灘,又或是在海中載浮載沉,幸好這可怕的情景並未出現,本來的耽心慢慢一步步地轉成傷心:“這些事難道都是趙姑娘幹的?她昨晚下毒把我們全迷倒了,自己上了那艘波斯船,逼迫水手駛船離去,卻把我們都留在島上。那為什麽?為什麽?她放逐了我,好去對付明教,便把屠龍刀和倚天劍都拿去了?”


    又想:“她受傷之後,身子尚未大好,未必能逼迫波斯水手駛船離去。嘿,她有屠龍刀與倚天劍兩大利器在手,盡可嚇得波斯水手聽從號令。趙敏啊趙敏,天下的榮華富貴,有何足道?你竟把我對你的一番深情恩義,盡數置之腦後。唉,番邦女子,當真信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媽媽臨死時叮囑過我的,越美麗的女人,越會騙人!”自思一生受人辜負欺騙,從未有如今日這般厲害,望著茫茫大海,想起小昭,真想跳入其中,從此不再起來了。


    隨即想到義父失明,屠龍刀又失,周殷兩位姑娘在這島上孤苦無助,全仗自己救護,便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起,問道:“怎麽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走、殷離及周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隻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半分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


    六派高手給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呢?也都給她帶走了?”張無忌黯然點頭,道:“都不見了。”心中又氣惱,又失望,他在義父身邊,便如孩子一般,顧不得是什麽教主之尊,就此放聲大哭。他這般大哭,一半是心傷小昭離去,一半是心傷趙敏欺騙背叛自己。


    他哭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他眼淚未幹,尋思:“趙姑娘不顧郡主的名位,隨我這草莽匹夫浪蕩江湖,該當不致於這般無情無義。莫非波斯船夫中混有好手,夜中忽施毒藥,迷倒了我們一幹人,將趙姑娘劫持了去?”一摸懷中,那六枚聖火令卻又尚在,心想:“若是波斯明教的好手迷倒我們,他們要取的首先必是聖火令,豈有不拿聖火令而隻取刀劍之理?他們要與中土明教作對,必定先殺我與義父,擄了趙姑娘去有什麽用?真要指揮中土明教,必是擄了我去。”但覺不論如何想為趙敏開脫,總不能自圓其說。


    再去查看殷離,見她氣息更加弱了,腹中積水亦不再流出。張無忌甚是焦急,找了一條小樹尖枝為她針灸,亦無效驗,隻得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忽然周芷若打了個嗬欠,睜開眼來,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幹什麽……”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摸去,“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怎麽啦?哎喲!”突然雙膝酸軟,撲入張無忌懷裏。


    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麽?”張無忌道:“不!你隻受了些輕傷。”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幹的麽?我……我怎地一點兒也不知道?”張無忌歎了口氣,幽幽的道:“隻怕……隻怕是趙姑娘幹的。昨晚飲食之中,恐怕給她下了毒。”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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