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站定在門前,才聽得甄憶蓮的聲音幽幽傳來。


    “崔大人,您可曾好奇,為何我生下日夜遊神,再次犯下地府忌諱,鍾大人卻願輕易饒過我,更力保二子入籍?”


    崔玨猛得回頭,眸中驟然湧起兩道冷火。


    “甄憶蓮,你到底想說什麽?”


    崔玨慍怒,聲如悶雷震喝。


    對麵,娉婷婀娜的身影,衣裙隨著西南風翻飛舞動,如楊枝弱柳,她垂下眼眸,唯有嘴角緩緩浮起一絲慘然的弧度。


    “隻是有些秘密,不想再隱瞞下去,我看著東傾,就像是在看著當年的自己,如果當年的我能再勇敢一點,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緩緩抬眼,某種水霧浮動。


    “崔大人,若你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隨時可來遊神殿一趟,我溫上一杯清茶等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得離去。


    崔玨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才緩緩轉過身走進屋內。


    院門外。


    甄憶蓮腳步虛浮,踉蹌間扶住柵欄才勉強站穩。


    她的臉色蒼白,額間蔓延薄薄一層冷汗,鬢角的灰白滿滿變成了銀白,就像是一瞬間又蒼老了幾十年。


    “東傾啊,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她緩緩轉動視線,看向那空蕩蕩的院子。


    屋內,床榻邊。


    崔玨坐在凳子上,打量著昏迷不醒的身影。


    眉間原本稀薄的鬼氣,今日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雖然並不比平日,但按照這樣的速度恢複下去,再休養一陣子便也好了。


    其實這兩日,對於向東傾的處置,崔玨心中已經有了思量。


    等她醒過來,鬼氣恢複個七七八八,再將她關進無間地獄裏,留待來日再找機會,用自己積攢的功德還她自由。


    眼下,地府新舊閻君交替,正是混亂,向東傾不在當局之中更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她再出來也不遲。


    這樣的主意,崔玨也是有私心的。


    去年,他在送東傾去往無間地獄受刑時,曾經尋問過她那隻貓身裏附著的生者魂魄究竟是誰,她避而不答,言語間雖然表現得並不在意那人,但又何能瞞得過自己?


    若非無情,她怎會為了那人自請罪刑?


    若非無意,又怎會對自己也隱瞞其身份姓名?


    她一定對那生者動了真情,或許就像是當年的甄憶蓮,飛蛾撲火,不可救藥,愛上了凡人。


    人鬼殊途。


    向東傾即便是地府之中無名無分的陰魂,也該明白與人相戀是沒有好下場的,她必須割舍離這段情,如果她做不到,他來幫她。


    “你啊,總給我闖禍!”


    四下無人,崔玨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笑意。


    “當年我救你,把你送到老閻君身邊,可不是讓你一次又一次挑戰地府禁忌的。上一回中元節,你擅自出手幫助凡人,還帶著黑白無常把梁文傑活活嚇死,這就種下了新的因果業債,不管是現世報,還是來世報,終究是逃不過,我也隻能盡力保護你與他們兄弟一場周全。”


    他剛說完,床上身影的眼皮突然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來。


    “終於醒了!”崔玨捋須一笑。


    小傾傾看向他,納悶得問道:“老崔,你怎麽在這兒”


    閻羅殿。


    後院。


    又是一年入冬後,老閻君的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基本將手中的權利平分崔鍾兩位下屬,自己除了養花弄草,很少離開後院了。


    隻是,就算他不出門,也逃不過一個必須要麵對的問題。


    下一任閻君的繼位者,花落誰家?


    閻君蹲在花壇邊,一會兒看看開得正好的小白花,一會兒又看看仍舊是花骨朵兒的小紅花,像是在取舍著什麽,表情十分糾結。


    崔玨進來時,閻君毫無覺察,他隻能輕咳示意。


    “咳咳。”


    老閻君回頭,眯著眼看過去,就笑道:“老崔來啦。”


    不在閻羅殿上,他從來隻喚老崔、老鍾。


    “閻君。”


    崔玨一拱手,稟報道:“那丫頭醒了。”


    閻君就樂嗬起來,“好,太好了!她怎麽樣?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崔玨回答:“隻是還有些虛弱,不愛說話,與我說了幾句便說要休息了,關於闖出無間地獄的事,還有那條狗屬下沒能來得及問清楚。”


    “無妨,無妨。”


    閻君擺擺手,扶著膝蓋緩緩站起來:“過兩天再問吧,反正也沒出什麽幺蛾子,一條狗應該就是受刑的妖獸,你派黑白無常去人間尋回來也就是了。”


    崔玨沉默,思忖片刻才開口道:“閻君,屬下有罪!”


    呃?!


    “何罪之有?”閻君頗為驚訝。


    “此次東傾出逃無間地獄,另有一名陰魂丟失,是去年中元節抓捕的罪犯梁文傑。”


    這個名字聽來陌生,閻君左思右想了片刻,才道:“就是那個虐殺小動物,惹得泥盧都怨氣衝天的人?”


    “是。”崔玨回答。


    “抓到他了嗎?”閻君臉上有一絲凝重。


    崔玨搖頭,“沒有,屬下已經安排黑白無常去人間搜捕,如遇抗拒,可就地正法。”


    “老崔啊”


    閻君歎了口氣,視線不自覺得看向花壇中的小白花,“你此刻來告訴我這件事,可知有什麽後果?”


    “屬下知罪。”


    崔玨再一拱手,腮邊緊了緊,才道:“新任閻君之事,還望閻君以此為考量,傳位於鍾大人。”


    “你”


    閻君回頭,“這是你的決定?”


    “是。”


    崔玨麵容堅毅,“屬下隻求閻君,念在這些年來屬下盡忠職守,能對東傾網開一麵!”


    閻君一愣,隨即恍然。


    “你用一步退讓,換那丫頭此局安穩,可是值當?若此刻你放手不顧,或許這地府執掌大權,便落入你手,一代閻君,猶如人間古時帝王,掌控地府十萬萬鬼差使者,判定六界生死輪回,地位超然,你不會後悔?”


    “屬下不後悔”


    崔玨神情平靜。


    “你下去吧。”


    閻君轉過身去,擺擺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東傾那丫頭的刑罰,本君自有考量,至於梁文傑和那條狗,務必盡快找回!”


    “是!”


    崔玨退出後院,一路走到閻羅殿大門前,才停下腳步。


    他回首,望著巍峨莊嚴的黑岩大殿,眼底深處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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