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杉


    傍晚六點半,從窗戶裏吹進來的風是溫熱的,良子將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太陽西斜卻還未完全沒於地平線之下,暑氣未散,知了隱於樹叢間長鳴。


    本來打算再過一個小時出門跑步來著,梁杉卻說七點有個飯局,邀她同去,知道是和商法老師蘇一霖一起的時候,良子便收拾了拒絕的心思。


    糾結著要不要化個淡妝,但看到蓬頭垢麵地在床上打遊戲的梁杉絲毫沒有收拾的意思,遂簡單地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畢竟隻是個陪客,雖與梁杉相熟,但喧賓奪主終歸不大好。


    到了約定的時間,梁杉穿上鞋子,用手隨便捋了捋頭發便挽著良子的胳膊下樓。


    目的地是梁杉選的,華街街頭的一家四川串串火鍋。


    這家店良子第一次來,應是外出打工實習那段時間裏新開的,裝潢很不錯,門店的匾額用大片大片粉色的櫻花做裝飾,被層層塑料花瓣裹在中間。室內的裝潢還算有情調,牆上的的裝飾大多是各種鮮花油畫,桌椅是原木的,每張桌子之間用胳膊粗的竹架隔開顯得古色古香,最重要的是最中間的位置有一個小舞台,與這樣古雅的裝潢相比,有些過於現代的不協調,舞台後方是一個電子屏幕,客人可以點歌來唱,或者點播自己喜歡的歌曲,這會兒正在播放周傑倫的《晴天》。


    良子滿意這樣的氛圍,文藝又充滿情調,但梁杉卻不大喜歡,梁杉喜歡那種大街上臨時搭成的台子,一群互不相識的人圍坐一圈,隨意自由,吃飽喝足,汗流浹背。


    選這樣的地方大約也是顧忌蘇一霖的品味吧,總不能讓一個大學教師跟自己去路邊燒烤攤。


    她們倆前後走進大門的時候,蘇一霖站在靠裏接近小舞台的位置揮手示意。


    走到近前倒是蘇一霖熱情地先開口:“良子也來啦?快往裏麵坐。”


    良子拘謹地問了聲好,自覺地坐到裏麵去,把跟老師相對的位置留給梁杉。


    雖然蘇一霖在課堂上時一個很活躍、幾乎與學生之間沒有隔閡的老師,但良子的內心依舊是不安的,畢竟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老師私下接觸,身邊的梁杉卻顯得很隨意,兀自坐在良子身邊給她倆各倒了一杯水。


    氣氛很詭異,梁杉不開口,慢悠悠地喝自己的茶水,良子有些木訥,不知該說些什麽,也就靜默著,蘇一霖清咳一聲,招手示意服務員點餐。


    服務員走到近前,充滿歉意地解釋了一番,串串需要顧客自己去選菜區拿取。


    三人選罷菜菜回來的時候菌湯鍋底差不多要開了,蘇一霖默不作聲地負責下菜,動作有條不紊,看不出來絲毫的不悅。其實若仔細觀察,用王瀟的話來講,蘇一霖倒也蠻帥氣的,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時候依舊略微上翹的嘴唇,隻不過被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遮擋著,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就稍稍失了氣勢。


    按理說,良子不應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隻是,梁杉與蘇一霖之間的糾葛她到底是比除了當事人之外的其他人要來得清楚。


    或者說,梁杉的故事她最了解。


    梁杉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夏日悶熱的傍晚去燒烤攤一邊大口擼串兒一邊喝冰啤。


    但梁杉不總是叫良子,因為了解良子不喜歡大晚上吃東西的習性。


    大多時候梁杉都是與一幫相熟的哥們吆五喝六地聚上一群,在路邊的燒烤地攤上玩很多良子叫不上名字的酒局遊戲。


    梁杉的頭發很短,人又精瘦,在酒桌上輸了遊戲大口飲罰酒的樣子活脫個不羈的男孩子。其實以前梁杉的頭發沒這麽短,曾經也為了一個校籃球隊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蓄過長發,隻不過故事太長,還沒講完人就散了。


    梁杉的母親是一個縣級市的市委書記,不似慈母,反倒像嚴父,父親是個出版社編輯,旁人看來是個幸福美滿的模範家庭,但梁杉卻告訴良子,其實她卻非父親親生。爹不親娘不愛,所以從小跟著外婆長大。


    可後來外婆也因梁杉去世了。


    所以初識時,梁杉的性子是清冷淡漠的,看不見山河湖海的壯闊,瞧不見穀風山花的爛漫,總是一個人悶悶地,安安靜靜地發呆或是看書。


    初遇的那天,男孩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校隊球衣把梁杉生生地撞翻在地,笨拙卻又真摯的眼神怎得就那樣攝人,而背後大大的“8號”簡直像一團無名野火瞬間撩起了梁杉心頭的十裏荒原。


    到底是情不知所起啊,看見8號的時候,梁杉荒漠般的雙眸迅速發了芽生了花。從那以後梁杉簡直是脫胎換骨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倒追的方式簡直比唐僧西天取經曆經的九九八十一難還要精彩。


    可那8號雖擅長打籃球卻有中度的溝通障礙。所以在8號眼中,梁杉宛若災難中心,惟恐避之不及。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梁杉追上8號靠的是死纏爛打,但梁杉總是傲嬌地翹著個二郎腿說:“他呀,明明是被我美麗的外表所迷惑,瞧瞧這鳳眉杏眼,瞧瞧這瓷娃娃般吹彈可破的肌膚,雖說是費了一番功夫,可不還是分分鍾將人拿下。”


    每每此時,8號總在一旁癡癡地望著梁杉傻笑,不怎麽開口為自己辯解。


    可兩人還沒甜蜜一段時間,學校就傳出了梁杉與商法老師也就是蘇一霖的緋聞,梁杉在高中和一個女生糾纏不清搞同性戀、進而害死了那個女生的事也被扒了出來,還有傳言說就是因為梁杉徘徊在蘇一霖和那個女生之間才害得那女生自殺在浴池之中。


    8號的父親考慮到兒子的實際情況,沒了解事情的真相就把8號強行送去日本學建築。


    對於8號的忽然消失,梁杉從來不曾言尋,平靜地就像他未出現過一樣。


    也就是這般,聯係也是斷的突然。


    朋友都埋怨梁杉薄情,人走了就像沒事人一樣,照樣喝酒吃肉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其實8號消失的當天晚上良子第一次見梁杉流眼淚。


    兩人要了兩筐啤酒,一桌子的烤羊肉串兒,肉一口沒動,酒卻被梁杉喝了一筐零一瓶。


    從一開始的閉口不言到後來對著良子一直呢喃8號的名字,重複地解釋事情的始末。


    良子一句話也沒勸,豎著耳朵聽,任由梁杉耍酒瘋,看著她吐了一次又一次。


    梁杉高中時候上寄宿學校,與同宿舍的一個女生要好,那女生的家庭挺複雜,父母離異,跟著有躁鬱症的母親過,常常被打,周身烏青地去學校。梁杉心疼那女生,處處為其著想,不曾想那女生情愫暗生,而自己未曾察覺,依舊是一同吃飯,洗澡,逃課,打夜市。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梁杉與其代課老師也就是蘇一霖偶然得識,於慢慢的相處過程中發展成了相差八歲的師生戀。那女生知道後對梁杉很失望,對整個世界更加厭倦,偏又寫滿梁杉的日記被母親發現,不僅慘遭一頓毒打,還被鎖在家裏反省,導致其完全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極端地選擇了自殺。


    出事以後,梁杉與蘇一霖的戀情自然被公開,那女孩的母親不依不撓偏要梁杉償命,梁杉的媽媽雖有一定的權勢但還是迫於壓力,把梁杉送到深山寺廟“靜養”了一年。


    關於那女孩的死存在諸多疑點,很多人都不相信梁杉,包括梁杉媽媽以及蘇一霖。寺廟一年的“靜養”讓梁杉看開了很多,沒放下心中的恨,卻淡然了對蘇一霖的感情。


    可如今蘇一霖偏又出現在梁杉的生活裏,說要重新在一起,好不容易結痂的過往被撕開後又添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梁杉的男孩承受不起這流言,她的男孩逃跑了,她的男孩或許……由始至終都不是她的。


    來不及解釋還是根本就不想解釋,梁杉也拎不清。


    心裏到底愛著誰,對梁杉來說,答案或許也同樣模糊。


    可良子作為旁觀者,目睹過梁杉為8號做出的改變,自然覺得梁杉與8號之間的感情更加純粹一點,就如那晚其實都明白,梁杉一開始叫那人名字的時候並沒有醉。或許不是不想解釋,是害怕去解釋,怕解釋過後那人依舊要走,而不解釋還可以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借口。


    梁杉剪去了為8號蓄起來兩年的長發,回到以前的假小子模樣,整天樂樂嗬嗬開開心心的,和朋友出去喝喝酒吃吃肉,打打遊戲,旅旅遊,考試前再熬夜突擊,時間在她那裏過的仿佛如箭,就好像8號由始至終就沒存在過一樣。


    或許隻有良子明白,8號走了以後,梁杉又一次失了魂。


    “或許這魂本就是8號無意中給我的,現在被奪了去,又未嚐不可呢。”


    2.看星星


    梁杉原本的靈魂是怎樣的呢?


    良子想象不出。


    事實上,良子連自己的靈魂是怎樣的都刻畫不出來。


    這一次蘇一霖與梁杉會有怎樣的結果呢?明明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可良子就是不願意去想它。


    不是不關心梁杉,良子隻是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去影響梁杉的判斷,愛一個人,是自己的心無法抑製地想要去愛的那個人,在旁人眼中是怎樣的與自己何幹呢?


    “他人眼中的狗屎在我眼中就是個寶。”類似這樣的想法有錯嗎?


    說到底,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感覺時機差不多了,得尋個理由,蘇一霖與梁杉定是有事情要談的。


    良子給霍恒去了一條微信,讓他給自己打一個電話,以便脫身。


    消息剛發送成功,電話立馬就打了進來,良子一臉歉意地跟蘇一霖二人打了招呼,蹲在店門口的空地上看星星。


    記得外婆說過,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善良的人死後,靈魂會升至天空變成一顆星星,人越是善良,變成的星星就會越耀眼。


    如果是這樣,外婆會是哪一顆呢?


    如果是這樣,自己怕是沒有資格變成星星吧。


    “電話怎來得這麽快,我都有點反應不及。”


    “我還想著你出去吃飯就不理我了呢,也是怕你有事情等著急,我可是一秒鍾都舍不得讓你等我的。”


    “嘿嘿,也沒什麽事兒。你在做什麽?”


    “在想你。”


    “喏,今天的嘴怎得這麽甜?”


    “喏,被我的小天使吻過的嘴唇,想不想來一口?”


    “嘁……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油嘴滑舌!”


    聽到電話那端傳來小孩子的講話聲,良子有些許恍惚,裝作沒聽到,抬眼繼續看星星。


    月亮不怎麽圓,似是有氣無力地掛在上頭,隔了一層薄霧,朦朦朧朧的。


    上次霍恒來到時候也是一直埋怨這空氣,讓他的鼻子不斷地打噴嚏。這座不小的城市以煤炭產業為經濟支柱,所以不分黑夜白日地看不清天空,在人的眼睛與湛藍的天空之間時常被一層濃濃的霧霾遮蔽著。這裏的人們有多久不曾見過白雲了呢?良子不知道,至少來這裏上大學的這四年時光裏,很少能看到。


    想著霍恒那邊應是忙著的,良子隨便找了個借口掛了電話。


    蹲得腿麻了,站起身來,用力地抻了抻四肢。


    夜裏八九點鍾的華街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段,掛在街道上空的星星燈還有每家的門牌燈之類隻要是燈就全都亮了起來,各種小吃也相繼出攤,有秩序地擺在街道兩旁,有小吃攤麵前擠滿了人的,也有特別寂寥空無一人的,比如那家賣炒涼粉的,擺在最靠近馬路的位置,小販主金鎖者的眉頭和扔了一地的煙頭證明了他生意的慘淡,隻能幹巴巴地坐在小攤後麵不住地抽煙,時而抬眼望望來往的行人吆喝一聲:“吃炒涼粉嗎?來一份吧!香滑可口的炒涼粉呦!”時而紅著眼望望對麵賣炒酸奶的小販,生意紅火到忙都忙不過來,出了滿頭的汗。


    這個販主有深愛的人嗎?他與那人結婚了嗎?如果沒有,那愛而不得的人午夜夢回會出現嗎?


    走到十字路口,看來來往往的車流,各種類型的車都有,大眾,寶馬,本田,現代……良子又開始恍惚,腦袋裏蹦出一個個問號,車裏都坐著什麽樣的人呢?他們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也會為生活瑣事煩惱嗎?


    幻想不出別人的生活,看著一個個活人,卻像看到路邊的石子那樣無動於衷,到底是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忽然聞到一股煙熏嗆人的味道,尋那煙的來源,是右後方一家燒烤攤,估計是技術不到家,這會子起了濃濃的煙,隔了這麽遠的距離還這麽嗆人,怪不得擺放的那麽多桌椅隻稀稀拉拉地坐了兩三個正在喝酒耍酒令的男人。


    燒烤攤的旁邊是一家烤鴨店,門前的石板路油膩黑亮,想必是長時間潑那些油水累積而來的油漬。店門口的烤爐裏懸掛著十幾隻做好了的烤鴨,色澤鮮亮,這會子還在往下滴著油。


    生意倒不怎麽好。


    老板是一個挺著肚子的中年男人,光著膀子坐在店裏的台子後麵一邊搖晃手中的扇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諜戰劇,還要時不時抬眼看看門外是否有客人進來。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有著與老板相似的眉眼,臉部方正的輪廓卻與老板不同,想必是遺傳了母親,這會兒正在低矮的桌子上做作業,白熾燈的光線不大好,特別小的蟲子繞著它來回地飛。良子卻想著小男孩趴得那樣近,不知道會不會影響視力。


    來回地走了走,腿不怎麽麻了又繼續蹲下來,刷了刷朋友圈,打開微博卻無心瀏覽,又關掉。


    剛剛電話裏傳來的聲音稚嫩,清亮,像櫥窗裏懸掛的玻璃風鈴一般。是霍恒那三歲的小兒子吧?寶寶長得像誰多一點呢?會不會遺傳了霍恒的大眼睛,小圓臉?那樣的話就是小小版的霍恒了。


    小孩子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群了吧!


    霍恒長得那麽好看,寶寶長得應該也是頂頂好看的吧?聽說寶寶的媽媽也是位美人呢,清瘦又嫻靜,是個溫柔的人。


    內疚感一點一點地在胸腔裏暈開,如果將來的某一天寶寶知道自己的父親與一個女學生糾纏不清,他會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父親呢?還有被蒙在鼓裏的寶寶的母親,她又該怎樣地對自己的丈夫失望呢?假如自己將來結婚了,麵對出軌的老公和小三,她會是怎樣的心境呢?


    聽說,霍恒和他老婆當年也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這才過了多久呢,霍恒就能深情款款地對自己說出那三個字。也不是懷疑霍恒對自己的心意,隻是感慨這世界,什麽都變化的太快,包括愛情。尤其是愛情。


    可這是為什麽呢?婚姻果真是愛情的墳墓嗎?


    家中親戚長輩多是相親結的婚,依舊逃不脫婚姻不幸的命運,比如自己的爸媽,一輩子說不上幾句知心的話。由此看來,婚姻,不單單隻是愛情的墳墓。


    婚姻……好似很難經營呢。


    那麽,人為什麽要結婚呢?人為什麽要與另外一個人締結終生相守的契約呢?


    愛情由淺至濃,從有再到無,事實上所有的熱情都會冷卻,這是規律吧?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東西是永恒的,哪有什麽永垂不朽呢?


    就連與霍恒之間的感情亦是如此,沒有例外,逃不脫的,勢必要走向虛無,那個時候的霍恒會恨自己嗎?那個時候的自己會討厭現在沉迷於此的自己嗎?


    關於未來,良子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沒有人能幫她解答,未來的路要如何走,也沒人能給她指點。就像麵前的十字路口,無論是怎樣的人生的軌跡,終是要靠自己一點一點摸索著前進的。


    黑夜總是讓人的心無所遁形啊,良子這麽感慨著。


    夜就悄無聲息地蔓延上來,蠶食自己對霍恒的熱情,對生的渴望,孤獨無望著的一分一秒,都在承受折磨,圖什麽呢?


    對呀,良子問自己,圖什麽呢?可是人活著,到底是圖什麽呢?


    這種漫無目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呢……


    想一想,竟是好久沒有抽煙了。


    “月亮頭,翻牲口,一下翻到老河口,買個雞,牽豌豆,買個猴,翻跟頭,翻到嫂子那房裏頭,看見嫂子的花枕頭……”


    其實天空黑漆漆的,一顆星也沒有。


    良子已經二十歲了,好事沒做過幾件,倒是先做了惡人。


    “良子,去哪裏了?我們要回去了。”


    微信收到梁杉的消息,驚覺已經出來將近一個小時了,遐想得有點遠,怕梁杉他們等得著急了,轉過身小跑進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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