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葦子與自卑


    二零一七年十月七日星期六晴


    許久不曾與葦子聯係,今天意外地在返校的火車上相遇。


    當時我正戴著耳機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看小說,忽然有人過來拍了一下我的頭,剛要扭過頭來發火,竟看見葦子那張放大了的笑臉,醜得觸目驚心。


    “真巧,竟然能在火車上碰到你!”


    葦子竟一改往常的邋遢模樣,不見了雞窩頭,變成了青黑的短寸,倒顯得整個人清爽精神了幾分,裝束也陽光了不少,黑色的短袖外麵鬆鬆垮垮地套了一個黑白格子衫,寬鬆的藍色牛仔褲,嘖,倒有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之感。


    看到葦子的那一瞬間內心是驚喜的,無論怎樣的旅途,一個人走終歸寂寞的。


    “真不幸,怎麽又是你。”


    我關了手機裏的小說閱讀軟件,抬頭與他對視,他一隻胳膊搭在我座位的靠背上,一隻手自然地插在口袋裏,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光,說起話來的時候神色飛揚。鼻頭微酸,這個時候看到葦子我的內心竟是滿滿的感動,雖然嘴上還強撐著說些反話。


    他使了些好,又說了一堆好話,最後俯身在我旁邊的大叔耳邊低語了幾句,大叔就跟他暫時互換了位置,離開的時候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後對他擠眉弄眼說,“加油哦,小夥子!”我立刻就猜到他說了什麽,頓時臉頰發熱,他就這樣坐到我的身邊來。


    “你都不問問我坐火車是去哪裏的哦?!”


    “有什麽好問的,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葦子從口袋裏拿出一盒炫邁口香糖來,西瓜味兒的,問我要不要,我搖了搖頭,他就在一旁啪唧啪唧地大聲嚼。


    “我原是打算去你學校找你的,可真是巧了在這裏就遇見你!”


    “真的假的?”聽得他的話我雖說是有些不信,但還是吃了一驚,尾音揚得有些高。


    “嘿嘿嘿,假的。”他朝我假笑了一下,要不是火車上人多,我真想起來揍他一頓,但我的心確實放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怎麽可能會來找我。”


    “我剛剛那句是假的。”


    “哪一句?”


    “上一句。”


    “到底真的假的啊?”


    “你猜?”


    “你快滾回你的座位去!”


    “你看你又生氣。”


    “我哪有?你在這邊影響我看小說。”


    “好啦好啦,我休學了。打算去上海找工作。”


    “嗯。”


    “不問問我為什麽嗎?”葦子的語氣陡然變得低沉,轉頭看向車窗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是大片大片暈染著的橙紅色晚霞,越往邊緣處顏色越重,在與連綿不絕的青山連接處漸變成了深紫色,邊緣處倒是稍泛青黑,近處的景致閃著光,被柔和的霞光披上一層金黃色的輕紗。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短小的隧道,葦子的臉也跟著忽明忽暗,我忽然想摸摸他的頭。


    “不用問的。知道了有什麽用呢?改變不了你已經決定好了的事實。再說,我尊重你所有的決定,反正人生的路又不止一條,你要怎樣走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旁人何幹,與我何幹?”


    葦子轉過頭來又衝我笑,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我卻不忍看他這樣笑,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對麵的中年男子有些禿頂,沒有摘眼鏡倚靠著窗戶就睡著了,眼鏡框有些下滑,看起來略滑稽,卻將有些掉皮的棕色皮革背包緊緊地護在胸前;旁邊坐著的年輕人看起來二十剛出頭,穿了一個花色襯衫,右耳戴了一枚銀色耳環,正用手支著頭,無精打采地望著窗外失神;斜對麵坐了一對情侶,麵前狹小的桌上放了兩瓶百歲山,還有幾包拆了封的小零食,男的在打遊戲,神情有些緊張,眉頭緊鎖,女的倚靠在男的肩頭,戴著耳機看電視,滿臉寫著百無聊賴;也不知道誰在吃泡麵,整個車廂都彌漫著一股老壇酸菜的味道,不時有火車鳴笛的聲音,特別刺耳,夾雜其中的還有嗑瓜子的聲音,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講話聲,還有誰的手機在外放某綜藝節目的聲音。


    狹窄的過道總是有人晃來晃去,還有人在無意中蹭到我的肩膀。


    “幾個月不見,你又胖了不少。”


    我朝葦子的胳膊捶了一拳,“讓你胡說!”


    “胖了也要好好吃飯,以後要是胖得找不著結婚對象,我就勉為其難收你做個填房。”


    “放心吧,就算世道崩殂讓我胖成個皮球我也不會委屈自個兒嫁給你。”


    “你爸最近身體怎樣?”


    “還好,最近最後一次化療結束了,醫生勸他回家靜養。你媽呢,最近如何?”


    “好著呢,整天就擱麻將館裏泡著。”


    “留個長發吧,應該很好看。”


    “嗯?”


    “沒什麽。”


    葦子在身邊的時候旅途就不再漫長,火車咣當咣當,不一會兒就到站了。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的時候,葦子拉住我的胳膊問我,怎麽如此絕情不再多看他兩眼,說不定以後就不會再遇見了,我凶巴巴地打掉他的胳膊說:“江湖路遠,兄台不見。”


    從火車上下來,久久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坐在車窗前不停地向我揮手,直到火車發動逐漸消失在視野裏我才忍不住紅了眼眶,後悔沒有給葦子說上一句好話。


    拉著行李箱準備出站,收到葦子發來的微信:


    “本來打算過幾天再走,看到你的朋友圈知道你今天要返校,立馬收拾了東西買票,上了火車才開始後怕你會不會坐這班車。真是幸運啊,才走了六節車廂就看到了你。謝謝你出現,真的謝謝你。


    一個人去上海,未來一片渺茫。


    如果以後我賺了大錢,如果你不再喜歡那個人。


    希望你堅強一些,未來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一直忍著,麵無表情地走到公交站牌才終於蹲地上嚎啕大哭。


    不敢想象葦子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檢索我家到學校的火車班次,也不敢想象他聽到火車廣播報站是我所在的小城後,一節一節車廂地找我時內心如何地忐忑,還有他玩笑話裏隱藏著的真心,一直佯裝不知道他喜歡我這件事,不是因為他不夠好,而是我自卑到覺得自己配不上。


    不算了解葦子這個人,但從他的講述中知道一些關於他家的事,而我家的事,除了我爸生病之外他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我還有個患過骨肉瘤讓這個家傾家蕩產的弟弟,他不知道我有個迷信的媽,他更不知道他喜歡了一個帶有“亡氣”克死好多親人的女生。他不清楚,他統統不清楚,如果他知道了這些,他還會繼續喜歡我嗎?我不確定,但我知道我不能害他,這個家就像個痛苦的漩渦,靠近的人都要惹上麻煩。


    昨晚爸爸出院,媽媽請來一個“高人”來家中做法,說是道行很高,為很多人家施過法,特別靈驗。爸爸對媽媽這種行為不知是習以為常還是逐步相信了這世上真有陰邪之事,沒有出言反對。那高人六十多歲的模樣,頭戴一頂黑色的方帽,穿一身黃袍,在家中來回巡視一圈,我覺得好笑,躲回自己房中閉門不出,媽媽卻過來敲門,非讓我出去站在一旁觀禮。隻見那人在客廳燃了三隻紅燭,拿了幾張“鎮符”,在家裏的牆上胡亂貼了幾張,又點燃了三道黃符和一遝黃紙,說了一些嘰裏咕嚕讓人聽不懂的話,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媽耳邊低語了幾句,便到衛生間換下一身行頭,收下我媽塞給他的五百元紅包離開了。


    高人走後爸媽便與我商量,讓我把家裏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了帶回學校去。


    “為什麽?”


    “法師說了,你身上的亡氣太重,你爸的身子骨又弱,現在怕是承受不住你身上任何一點的亡氣,你弟弟的病又耽誤這麽長時間,今年好不容易能參加高考,你就當作為這個家好吧,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回學校,暫時……就不要回來了。”


    我站起來,從冰箱裏拿出一杯飲料,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妄圖壓下內心的憤怒和委屈。


    爸媽端坐在沙發上,顯得略局促。


    有點好笑,以前那麽嚴厲的爸爸現在在我和媽麵前像個初進學堂的小學生一樣一言不發。上次陪他去醫院,我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緩和了一些,果然還是我太天真。


    媽媽麵上一副氣焰很高的樣子,實則內心也是膽怯的吧,眼神飄忽,不敢看我。


    “所以你們寧願信一個騙子的話將親生女兒趕出家門?”


    從來就不應該對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保有一絲一毫的期待。


    “不要說對高人不敬的話!哪裏是將你趕出去,反正你也是要住校的嘛……”媽媽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一個字我幾乎就要聽不見。


    “我是你們親生的嗎?這樣對我公平嗎?”


    我麵如死灰地坐回他們旁邊的沙發上,追問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如果重來一次,我定不會生下你。”


    “為什麽?真的就像坊間說的那樣,是我……害了大家嗎?”


    我不看他們,低著頭不停地刷著微博,知道去醫院做血常規檢查時針尖戳破指腹時那一種連心的疼痛嗎?媽媽的一字一句就像針,一下一下地直接在我的心頭上戳,流血了,疼痛,最後才是痛到麻木。


    “我們不得不信。”


    “給我生活費。”


    “家裏已經這個樣子了,你覺得我們手頭還有嗎?”


    “哦,那明天上午收拾東西,下午就走。”


    我站起身來,打算回房間,一步一步將黃符燃燒的灰燼踩在腳底下,卻忽然想到什麽,“國慶七天呢,確定一麵都不讓我跟弟弟見嗎?”


    “不用了,他很好。”


    四肢無力,晚上十點才拖著重重的行李箱回到宿舍,一開門,大家夥都在,看到我腫著的雙眼,湊上來問我怎麽回事,我笑著打趣說害了紅眼病,可不要輕易靠近我。結果大家都湊上來把我裹在中間抱作一團。


    “那就大家一起紅眼吧!”


    梁杉說得豪氣,把我抱得緊緊的,差點就喘不過氣來。


    尤記得開學的時候我不敢與人親近,雲雲和王瀟想方設法地把我們四人聚在一起,心生怯意,一次夜談我與他們說了我家裏的狀況,滿以為她們會心生懼意而疏遠我,沒想到就連一向沉默不語的梁杉、一向反感四人一起同行的梁杉竟然過來安慰我說亡氣什麽的都是封建迷信。當時我問她們不怕被連累嗎,她們卻說要死就四人一起死吧!今晚她們又是如是對我說,我又開始哭,連同在家受到的委屈,對葦子的愧疚還有受大家的感動一起哭。


    想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舍友們會對自己這麽好,而自己的親生父母對我卻如此冷漠,我以為陪爸爸去省醫院看病回來我們的關係會有所好轉,卻沒想過他們竟然連爸爸的病也算在我的頭上,一分好笑,兩分無奈,三分委屈,四分絕望。


    有些思想,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我作為他們眼中的“禍害”,說破天去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為什麽活著這麽累,為什麽呢。


    今天閉上眼卻期望明天早上不要醒來,做什麽感覺都是沒有意義的。


    好想,好想去死一死啊。


    可是,希望葦子一個人在上海好好的,希望舍友們每一天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希望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希望霍恒能一直幸福。


    晚安,明天,明天會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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