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北淵的國師府說到底不過是道士修道的地方,雖然院落很大,卻是單調素雅得毫無一絲生氣,隻見院落正中央的磚地上還深深印著一張巨大無比的無極八卦圖。


    丹陽素來喜歡熱鬧,尤其不信妖魔鬼怪之說,對於季北淵這樣的神棍天生就帶著敵意,如今被硬拉著走在這無極八卦圖上,嘴巴撅起得都能掛上二兩油瓶子了。


    秦驍看著這副模樣的丹陽,眼中泛起同情之色,小聲說道:“丹陽,你堅持一下,一會兒就結束了。”


    丹陽白了秦驍一眼,還沒說話,就先被慕夕澤把話搶了過去。


    “國師大人,如今害你出醜的兩個主事者已經親自登門賠罪,您若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不如就讓他二人先行離去吧!”


    丹陽雖然很不喜歡國師府,不過卻是一心想著寸步不離地跟著慕夕澤的,誰料此刻慕夕澤竟要將丹陽和秦驍支走,心中很是不快,“我不要,夕澤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我若是同季北淵談一天的話,你難不成要在這國師府陪我一天?”


    這話問的讓丹陽覺得有些心虛,丹陽性格素來活潑,縱使這幾年都住在皇宮,也是日日同宮女遊戲,或是偷偷溜出宮去玩耍,橫豎不是他大離皇宮的人,就算放肆些也無人會管。如今別說要丹陽在這像死人住的房子裏待上一日,哪怕一刻都是待不下去的。


    聽到慕夕澤想要支開他二人,秦驍心裏頓時樂開了花,這樣的話丹陽就會與自己同行,便更容易去討丹陽的歡心了。


    “丹陽,我倆還是走吧,我帶你去逛市集。你夕澤哥哥還要同國師談事情呢!”秦驍一邊拉著丹陽往府外走,一邊說道。


    而丹陽依依不舍地望著慕夕澤,半推半就地由著秦驍將自己拉出了國師府。


    此刻,慕夕澤正坐在國師府正廳的一把木椅上,口中喝著剛泡好的茶。慕夕澤緩緩放下茶杯,笑著說道:“隻可惜昨日我沒能親眼看看你那出醜的慘狀。”


    “吃喝拉撒都是人的本能,就算偶爾出了問題,也無可厚非。縱使我是國師,可說到底也還是個人。”季北淵語氣依舊很平淡,聽不出怒意,也聽不到悲傷。


    “值得嗎?”慕夕澤朝國師的方向看去,那語氣也是淡淡的,好像是與相交多年的老友暢談,失去了初識時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日日相交的平淡。


    “這樣的人生,值得嗎?”慕夕澤不等季北淵回答,繼續發問,隻是這時的語氣中流露出對於季北淵深深的同情。


    季北淵原本平靜的麵容終於有了些許波瀾,流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沒什麽值不值得,這是我的人生,是我該承受的責任,我沒得選擇。”


    這季北淵還是個孩子時就被他的師父撿來收養,見他天資聰穎,又將畢生所學的術法悉數傳給了他。不過隻有一個條件,季北淵的一生不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整個天宗一門,乃至整個天下,他要用他畢生的力量去製衡一切超出人力範圍的邪惡力量。


    於是他用前半生的時間對付慕夕澤的母親如歌,又把後半生的時間搭在了慕夕澤的身上。明明隻有五十歲,麵相上看卻已是八九十歲的垂暮老人了。


    “你可以選擇解除對我的禁製,更不用用你的性命將我封印。若是有一日我衝破了噬骨釘的束縛,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你!”


    “為了天下蒼生的性命,我死不足惜。我天宗一族千百年來斬妖驅邪,為的就是拯救天下蒼生,若是真能因此而丟掉性命也算死得其所。”


    慕夕澤冷冷笑道:“這天下哪有那麽多妖魔鬼怪需要你們去斬殺?就算趨避了所有邪祟,你們又能將那一顆顆比妖魔更陰暗的人心一並都斬殺了嗎?說什麽拯救蒼生不過是逃避世事的借口罷了!”


    季北淵想不到今日慕夕澤會這麽多話,而這話說得也確實在理,令他一時尋不到辯解的語言。


    見季北淵陷入沉默,慕夕澤也不再出言相逼,隻是淡淡說道:“近日覺得你身子大不如前,還是好生在府中修養吧。”說完便緩緩朝國師府外走去。


    接下來慕夕澤並不是要回王府,而是要去一個地方,那地方竟是皇宮。


    慕夕澤這一路上走得很慢,按著腦中的記憶,一步一步很謹慎地朝皇宮走去,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走錯了方向。


    皇宮的守衛見到是慕夕澤,不覺有些疑惑,卻也並不阻攔,隻是恭敬地問了個安便放行了。


    因為之前已經來過皇宮,對於皇帝居住的昭陽殿,慕夕澤還是比較熟悉,並未走什麽彎路地就來到了昭陽殿門前。


    此時,皇帝的臥室房門緊閉,隻有劉總管一人在門前踱來踱去,額間因為極度焦慮已經浸出一層虛汗。見到獨自一人趕來的慕夕澤,劉總管萬分驚訝道:“夕澤皇子,您怎麽來了!”


    慕夕澤微微一笑,聲音卻並不十分自然,“今日入宮有事要辦,順便來看看皇上。”


    提到皇上,劉總管原本就十分焦慮的臉上頓時浮現濃重的憂鬱之色,“皇上生了病,卻再三叮囑老奴隻對外宣稱是偶感風寒,可是老奴覺得皇上的病與之前不同,似乎已經病入膏肓了!”


    “不會的,劉總管多慮了,距離皇帝壽宴過去還不到半月,皇上不會突然病重到如此地步的。”慕夕澤說完還特意拍拍劉總管肩膀,以示安慰。


    慕夕澤輕輕推開關閉著的房門,抬腳跨過門檻,順著皇上散發出的人味兒找到了皇上躺著的床。


    隻見空蕩蕩的臥房竟連一個婢女都沒有,隻有皇上一個人虛弱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胸口幾乎未見起伏,似乎呼吸微弱。


    慕夕澤早就料到的,那日在鍾秀宮外莫名昏倒,睡夢中盡是做著自己與皇上在一起的夢。


    那一日,他五歲。第一次在青溟山見到皇上,皇上身著自己見都沒見過的華服,一把將他抱起,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一張充滿威嚴的臉上頓時笑靨如花,“夕澤,我是你爹爹,我是你爹爹!”


    那一日,他六歲。皇上下了早朝,朝服都沒換直接跑到倚霞殿去找他,因為這一天是他六歲的生日。深受萬民愛戴,百官朝拜的大離皇帝此刻竟任由自己騎在他的脖頸,麵上始終掛著笑:“夕澤,你又長了一歲!”


    那一日,他七歲。他怯怯地坐進龜須公主賀蘭嫣兒出嫁的禮車,由秦明月將軍親自護送回到皇上麵前。那張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臉此刻卻是涕淚縱橫,對於他的離家出走並無半分責怪之意,口中不斷說道:“夕澤,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無數個他與皇上的夢,那些幾乎被他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夢,就像是埋藏在心底的萬年寒冰突然融化開來,在自己原本傷痕累累的心間肆意流淌。原來,曾經的皇上對待自己也是十分寵溺;原來,曾經的皇上對待自己也是十分憐惜。


    接下來的幾日,慕夕澤常常覺得心口陣痛,卻並不是噬骨釘的作用,倒像是一種暗示,一種隻有血緣才會給予的暗示。今日那感覺異常強烈,就好像直接在告訴自己,那個自己再也叫不出“父親”二字的人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本想入宮解了心中的疑慮,沒想到他之前所有的預感竟都是真的。人生在這廣袤的天地就如同螻蟻一般,不經意間就會死去,不經意間那些生前創下的功與名就會如塵土一般隨風飄散,消失得再無半點痕跡。


    本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他的生死,這個人為了帝位殺死了最愛的妻子,為了權力又枉殺忠良,為了保命又將自己的兒子打入天牢一生受神器禁錮。


    而當慕夕澤走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上麵前時,那原本堅不可摧的心突然又軟了下來。


    “你何必如此作踐自己!”慕夕澤聲音低沉,言語中流露著極其複雜的情感。


    聽見慕夕澤的聲音,原本虛弱無比的皇上頓時來了精神,先前緊閉的雙眼也大大掙開,嘴角掛著笑,“夕澤,你來啦!”


    慕夕澤跪坐在皇上的床邊,語氣也變得十分柔和,“你這樣隱瞞病情也不是辦法,我為你通傳禦醫吧!”


    “已經秘密傳過了,周禦醫說我這病是積勞成疾,隻不過在昨晚一並爆發出來。縱使再名貴的藥材也隻能讓我多撐些時日,想要痊愈已是不可能了。”皇上聲音十分微弱,幾乎是強堅持將話說完。


    慕夕澤將皇上身上的蟬絲被向上拉了拉,使皇上被被子蓋得更嚴,言語中又恢複以往的冷靜與平淡,“人之將死,你可曾為你的所做感到後悔?”


    皇上苦笑了幾聲,也因為這笑牽動了已經於堵了的心肺,幹咳了幾聲,然後吃力地說道:“這個世界上什麽藥都有的賣,就是不賣後悔藥。與其感覺後悔,不如去贖罪。隻是如今我落得這樣的境地恐怕是連贖罪的機會都不會有了吧!”


    “紙是包不住火的,有心爭奪皇位的皇子早晚會知道你的病情,到時候隻會產生更嚴重的後果。”慕夕澤理智地說。


    皇上也不再固執,虛弱地點了點頭,“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說罷,皇上竟然吃力地伸手想要撫摸慕夕澤的臉頰,可就在皇上的指尖剛剛觸碰到慕夕澤的下巴,慕夕澤便將頭微微一偏,生生避開了皇上蒼白的冰涼的手。


    “皇上,你好好休息,夕澤先行告退。”說完,慕夕澤快速起身朝屋外走去。


    “你就這麽不願再叫我一聲父親嗎?”原本就有些沙啞的聲音配上年邁父親祈求兒子原諒自己的悲涼與無助,使得這句話讓人聽了會如刀割般心痛。


    “對不起,我叫不出。”慕夕澤的話語很冷淡冷淡得好像自己從未有個這樣一個父親,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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