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寸奔來了。這是他第一次踏進掩日樓。


    二十正在外園。


    繡巾越來越多。


    那晚,她把大半的銀兩給了護衛。蘇燕箐驅逐之意越來越明顯,二十想再備些銀兩,為將來打算。


    這些繡巾,通過廚房的劉大娘售賣。


    劉大娘收了二十的繡巾,外出采購蔬菜時,轉給攤販。成交後,攤販和劉大娘扣掉一半銀兩,剩餘一半給二十。


    價格不高,積少成多。


    寸奔的身影出現在麵前,二十停止了手裏的動作。


    他站在離她三尺外的地方,轉述說:“二公子要見你。”


    自那晚噩夢驚醒,二十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她平靜地點頭,指指未完成的刺繡:“能讓我把這些收拾一下嗎?”


    寸奔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春末微熱,她在太陽底下刺繡,腮若胭脂。他再看院落,春紅已謝,不見綠木,讓他想起兒時練武場的禿土。


    原來,過去一年半,她生活在這樣的天地中。


    他退到了掩日樓外。


    二十收拾針線,轉身進了屋。夢中殘屍的景象在她腦海閃過。她想,如若真的喂魚,也該體麵些。


    她換了一件衣裳。相較她往常的衣著,這件石榴紅裙稱得上鮮豔了。


    二十走出房間,見到寸奔挺拔的背影立在院外。


    從前,三小姐身邊有一位丫鬟心儀寸奔。丫鬟生得貌美,願為他的妾室。


    三小姐講給寸奔聽。


    他委婉拒絕。


    三小姐來來回回,給寸奔說媒說了幾回,都以失敗告終。她說:“寸奔跟二哥久了,嘴也叼了吧。”


    貌美丫鬟和二十談起此事,直說寸奔心裏住了人。丫鬟問:“他莫不是……喜歡三小姐?”


    二十哪知寸奔的心思。


    這兒處處有主仆。主中有主,仆中有仆。逾越了,就叫妄想。


    ----


    二十跟隨寸奔,來到崩山居。


    慕錦悠閑地坐在涼亭喝酒,端著的是拳頭大的玉杯。


    二十踏上涼亭。


    他向她瞟了一個眼神。


    她一聲不吭,在台階處跪下。


    慕錦左手晃著玉杯,“小冊子呢?找十五問過沒?”


    “回二公子,是奴婢糊塗了。”二十和上回一樣,額頭抵住堅硬冰涼的地麵,眼睛半閉,“原來在我酒醉時絮叨的人,不是十五。她其實毫不知情。”


    “哦?”慕錦兩指捏碎了玉杯,看著她的那支木步搖,一字一句地問:“那是誰呢?”


    二十回答:“奴婢當時醉得迷糊,記錯成了十五,卻想不起究竟是誰。”


    玉杯碎片掉落了。


    慕錦問:“那是幾月幾日?”


    “三月初六。”她回得肯定。


    “寸奔。”慕錦將衣上沾到的碎片撫了撫,“吩咐下去,把三月初六和她見過麵的全部殺了,雞鴨豬狗都別放過。”


    二十聽到寸奔毫不猶豫的回聲:“是。”


    她掌心發燙,趕緊說道:“懇請二公子再聽奴婢幾句話。”


    慕錦挑起眉:“說。”


    “奴婢糊塗,認不清那人,隻記得他說要將小冊子交給別人,以此要挾我。如今尚未尋得此人,就算她死了,二公子的秘密一樣暴露在外。”


    慕錦仔細聆聽她的說話聲,輕緩而有力,慌亂且鎮定。他起身走到她的麵前。她今日換了一支絳色珠釵。發黑,裙紅,比墨黑的寸奔來得清亮。


    亮色映在慕錦眼裏,他更加不快,抬腳踩上她的右肩膀,“橫豎都暴露了,我又不在乎多死幾個人。”


    二十吃疼,劇烈地喘了一口氣。


    “我現在最想殺的人――”他涼涼地看她,調子拖長:“是你。”


    “二公子殺人……”二十的語速變慢了,思索著出口的話:“是盼事有所成,還是徒勞無功?”


    慕錦扯出了一抹笑:“何出此言?”


    “滅口知情人,是為有所成。”肩胛骨幾乎碎了一樣,她咬緊牙關:“無辜者慘死,知情人藏匿他處,則徒勞無功。”


    “廢話那麽多,死就是了。”慕錦腳下施力。


    痛楚從二十的手臂傳到指尖,她手腕處不自覺跳了下。


    寸奔右手的食指在這時曲了起來。


    慕錦突然側眼看向寸奔。


    寸奔麵上無波無瀾,一動不動地站在亭台。


    異樣光色在慕錦臉上一閃而過,他收回了腳。


    二十右肩搭在地上,歪歪斜斜。跪著的雙膝絲毫不敢挪動。


    慕錦坐回椅子,浮出了笑意,“我們換一種溫和的解決方法。”


    二十強撐著應聲,竭力讓自己出口的聲音不那麽悲鳴。


    “過來。”慕錦命令道。


    二十匍匐跪爬到他的跟前。


    他腳尖一動。


    二十忍不住縮了縮,生怕他再踩上來,她雙肩就得廢了。


    慕錦又看寸奔。


    寸奔必恭必敬地垂下頭,見不到他的表情。


    慕錦瞟向二十,“你識字不?”


    她微怔,“不識。”


    他用折扇托起她的下巴,盯緊她的兩片紅唇。


    二十頭部被迫抬起,背脊塌陷。她似乎聽到了骨頭錯位的脆響。


    他的折扇向上提了提。


    涼意從下巴竄進麵頰,她的牙關開始打顫。


    “那把舌頭割掉就編不出謊了。”慕錦開心地笑了:“你該慶幸你不識字,不然,這雙手也要跟著剁了。”


    二十趕緊縮起舌頭,緊閉嘴巴。


    “寸奔,把她舌頭割了,洗幹淨泡酒喝。”慕錦撤回折扇,展開輕搖。


    “是。”寸奔沉沉地應聲,走上前。


    二十側臉貼在地上,肩胛痛楚讓她起不了身。“二公子……我還有話說。”


    慕錦說:“那就一邊割,一邊說。”


    “二公子,二公子,其實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二十去拽慕錦的衣袍。


    他踢開她的手,“牙尖嘴利,滿口謊言。”


    “二公子,我說的是真的……”這時,寸奔半蹲在她身側,她睜大眼睛看向寸奔麵無表情的臉,再轉向慕錦:“那晚,那晚……你沒說話,隻拉著我上了床……”


    “噓。”慕錦半彎腰,食指抵在唇上,“叫這麽大聲隻會死得更快。”


    寸奔右手持刀,刀尖泛起銀光,他左手鉗住二十的下巴。


    她“啊啊啊”地叫了幾聲,掙不開他的力道。


    寸奔右手揚起。


    刀未到,二十的舌頭已有霎時麻痹。


    慕錦忽然說:“對了。”


    寸奔的尖刀及時停住。


    慕錦用折扇拍了拍二十的臉,關切地問:“餘生有何遺憾,說來聽聽。”


    刀光晃在眼前,她低聲下氣說:“二公子,我知錯了。”


    慕錦充耳不聞:“過了今天,你想說都沒機會了。”


    “二公子,我認錯。”二十跪在他的腳下磕頭。


    “沒有遺言嗎?”


    “求二公子開恩。”


    寸奔的尖刀橫在二十的耳畔,他雙目眺望深潭對岸,說:“二公子,三小姐來了。”


    慕錦抬頭,見到慕冬寧匆匆而來的身影。“好吧,我心善,見不得血光。”他站起來,“寸奔,灌她喝啞藥。”


    “是。”寸奔右手收起尖刀,左手鬆開二十的臉。


    慕錦又說:“做得幹淨點,別被三小姐發現。”


    “是。”


    待慕錦走出亭外,二十方覺一身冰涼,汗涔涔的。


    寸奔掏出一小包藥粉,倒入酒壺,輕輕晃了幾下。再拿起玉杯,給她斟了半杯酒。他將酒推到她的跟前,平靜地說:“二公子要你永遠閉嘴。”


    她看著酒杯。聽見了他的話,又仿佛沒聽見。


    “你不啞,二公子不會放過你。”寸奔麵沉如水。


    二十扶著椅子站起來,肩背歪垮向右。“會痛嗎?”


    寸奔答:“不會。”


    她瞬間明白了他的話。


    寸奔執起酒杯,想要逼迫她。


    她主動接了過去。


    他眉目一沉,左移站在了她的前方,遮擋住外人可能投來的目光。


    “我不想欠人情債。”二十輕聲說完,以袖遮臉,仰頭喝酒。


    接著她手一抖,碎了一個空杯。


    ----


    二十不能說話了,極少走出掩日樓。


    十五、二十兩人輪番遭難,讓其餘女人跟著謹慎起來。


    十四收斂起心性,不再去花苑打架。


    得知此事的蘇燕箐,笑了幾聲。她知道,掩日樓已成棄婦之地。花苑一個個婀娜多姿的女人,才是勁敵。


    蘇燕箐第一個趕走的女人是小九。


    二公子遣散小九時,贈了一車的金銀珠寶,足夠她下半生衣食無憂。


    小九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走不出幾丈,她又回來了。看著平日吵罵的一群女人,她的淚珠在眼眶中滾了滾。“我家住江州杏花巷,要是你們誰出來了,有機會來見見我。”說完,她又自抽嘴巴:“你們一定別出來,留在這裏戰鬥到底。”


    小六拭著眼角,啜泣道:“一定的,我們會出去的。”


    小十欲言又止。小九轉身要走時,小十上前一步,拉起小九的手:“有件小事,我對不住你,你那件絲綢羽衣,是我……剪破的。”


    小九由悲轉怒,再轉喜。


    大霽國的男子多妻妾。民間有言:大霽紅顏亂不休。


    慕二公子的女人不比別人少,好在小打小鬧,不傷及性命。此時,這群女人還有了幾絲道別的不舍。


    小九和二十以前說話少,現在二十啞了,相對無言。


    小九抿唇,抱了抱二十:“記住啊,我住江州杏花巷。”


    馬車走了不遠,小九掀簾,向眾女人揮手。她笑中有淚。


    “什麽人啊,臨走了才來裝姐妹情深。”小六哽咽道:“弄得我都不想她走了……”


    麵前寬路窄巷,市井喧鬧。二十有了向往,安靜過日子就好,遲早會和小九一樣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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