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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如漆。


    故裏河水的汨汨聲,白天聽上去,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夜深人靜後,卻使人陡增幾分恓惶。河灘裏的那棵老榆樹,被人剝光了樹皮。這年月,榆樹皮成了搶手貨,榆樹身子赤身裸體地立在河灣無人問津,老幹如螭,朝天兀立。幾隻被驚動的烏鴉,“撲騰”著翅膀,發出幾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淒唳。徘徊在老榆樹下的季玉梅,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一天來所發生的事沒有一件讓她舒展眉頭的。


    下午出工前,和她的丈夫俞炳義一起在關山深處集訓的俞紹樂來家,希望能給俞炳義捎些幹糧。俞紹樂也算書香子弟,自小跟隨父親四老爺讀私塾,中師畢業後,擔任故裏小學訓育主任,因為俞炳武開除學籍的事和校長魏樹德意見不合,辭職去了縣城女小。在女小不到十年,被劃為右派。俞炳義因為解放前在故裏鎮公所任過幾天主任幹事的緣故,和俞紹樂一起隨著集訓隊修公路、架橋梁、煉鋼鐵、修水庫。白天體力嚴重超負荷,晚上還要集中學習,交代問題,過年也不能回家。俞紹樂離開學校不久,頭腦還是活泛些,漸漸摸來了竅道,給集訓隊長“進貢”了一副自己戴的水晶石眼鏡,交代問題算過了關,隔一段時間還可以回家取幹糧。俞炳義解放前因為不願打點池保長才當主任幹事的,他認為王隊長不是池保長,沒有任何表示。王隊長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輕則罵,重則打,髒活、累活沒完沒了,檢討交代一直過不了關。俞紹樂私下裏勸俞炳義,“三哥,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就是送他一副眼鏡才得活便的。不要意氣用事,要替孩子著想!”俞炳義已經少了年輕時的血性,想著年幼無知的兒子,想著為生計東奔西走的玉梅,接受了俞紹樂的勸告,讓俞紹樂捎來家中僅有的一副水晶石眼鏡。那知道教下的曲兒唱不得,一丁點兒作用都沒起!王隊長把他看成一條大魚,因為他還在蘭州幹過公事!他還是交代不夠徹底!俞紹樂說完這些情況後,要玉梅想想方子, “你娘家是大戶人家,興許有方子!”玉梅實在無計可施, “他二爸你有所不知,人說我大在南京做官,說了沒人相信,我連他的麵都沒見過。家中的事都由他兄第說了算,我和哥哥、娘三個單另住,吃、穿、住都由管家操心,我們從不沾錢,哪有這些東西啊!”


    收工後,玉梅回家領著鎖在房間的兒子去公共食堂。她自幼纏腳,走路慢慢騰騰,娘倆來到食堂時,食堂快要關門了。食堂按定量供應,大人兩個拳頭大的穀麵粑子,兩勺看不見油花,聞不見葷味的燴菜;小孩一個粑子,一勺燴菜。娘倆來得遲,燴菜已是湯多菜少。致祥餓得皮包骨頭,頭大脖子細,趴在滴簷水窩旁邊的食堂台子上,兩下吃完自己的定量,嘴裏嚷嚷著 “餓!餓!”將空碗伸到食堂窗口,食堂窗口早關了。玉梅隻吃了自己的那份菜和一個饃,另一個饃揣進懷裏,準備交俞紹樂帶給丈夫。每次為炳義捎幹糧時,她都是這樣。中午的饃省不得,中午不吃,下午幹不動活。晚飯後不再幹活,就省出一個饃來。玉梅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有名無實的父親剝奪了她的父愛,使她過著衣食無憂卻沒有靠山遮擋的日子。她不願兒子也像自己一樣,失去父愛。哪怕自己口挪肚減,也要讓孩子的爸爸少挨些餓,早日回家,為自己和兒子遮風避雨!致祥卻是衝這個粑子來的,他抱住娘的雙腿, “給我半個饃,娘!就半個!”


    “我的好乖乖,這是娘為你爸爸留下的。你忍一下,雖說公共食堂兩頓吊命飯,隻要時間到了,沒多也有少呢。你爸爸在集訓隊有上頓沒下頓的,留著給你爸帶上。明天娘的那份饃給你,我兒聽話!”


    致祥聽不進去,大聲嘟囔著,“把人往死裏餓呢,生我幹啥?”


    母子倆的對話,被路過的駐隊紅尖兵杜國泰聽進耳朵裏。每當開飯時,他總是這裏瞅瞅,那裏轉轉。在他的眼裏,來食堂吃飯的人十個有九個是賊。杜國泰來到玉梅麵前,不懷好氣地問:“懷裏揣著啥?”


    “饃饃!”


    “哪來的饃饃?”


    “我自己的兩個饃,吃了一個留一個捎給集訓的娃他爸!”


    “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分明是偷的!”


    “真個是從我口裏摘扥下的,我隻吃了一個饃。”


    “自己的饃為啥揣在懷裏?好事不瞞人,瞞人沒好事!你說的話鬼才信哩?餓死人的年月,泥老爺過河,吾身(神)保不住吾身(神)呢,還有這樣好的女人?”杜國泰二話沒說,收走了那個帶有體溫的穀麵粑子。


    玉梅隻得拉著兒子,空手回到自己暫住的牛國鼎家——為了逼出藏在地下的糧食,所有被懷疑有糧食的人家,都搬出自己家的院子,到指定的人家暫住。土改時,牛家住進了酸梨樹下俞世昌家的前後院。弟兄二人分家時,牛國璧住前院,牛國鼎住了後院。玉梅打開自己住的那間房門鎖。晚飯為她的男人節省出一個饃的打算不但落空,反而背了個賊名,隻好把前兩天省下的兩個粑子捎給致祥他爸。掛在房梁上的饃籃斜躺在炕上,空空如也,哪有粑子的影子?牛國鼎的兒子歲旺蹲在炕上,吃著半個粑子,發現玉梅進屋,嚇得直哭。牛國璧的女兒亞男蹲在沒有席片的土炕上撒尿,半個粑子泡在尿裏。玉梅不看則已,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娃咋這樣差教養!有老子養無老子教訓!吃饃是餓的緣故,在饃上撒尿是為啥情故來?”


    歲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忙著申辯:“不是我,是亞男姐和我從窗口裏爬進來,讓我搭肩肩取下的饃籠,她吃了一個,給了我半個,另一半說是尿上尿,不讓你們吃!”


    “是我幹的又咋哩?你打!你打!”牛亞男走過來,邊說邊將自己的頭伸到玉梅的懷裏。


    前院的牛發昌聞訊趕來:“亞男,誰欺負你了?”


    亞男一見爺爺來了,一下子變得有恃無恐起來:“是她,是她!”


    玉梅見來了牛發昌,便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老發昌沒有指責孩子,“大家都吃食堂,哪有多餘的饃饃掛在房梁上?你這不是冤枉好人嗎?”


    “牛家爸,我一個大人家,咋能紅口白牙的編排一個娃娃呢?娃要指教呢!”


    “你胡編,你胡編!你是個壞蛋,頭一個男人休了你,第二個男人法辦了,叫你還壞!”亞男一邊罵,一邊朝玉梅唾。老發昌一言不發,拉著亞男的手,進了自家院門。


    饑腸轆轆的玉梅,連連遭人搶白,氣昏了頭腦,一個勁兒地問自己:我前輩子造了啥孽,遭這樣的報應?人說小時候靠父,我那個做官為宦的大不知道有這個女兒!人說年輕靠男人,我因不生兒子被王家趕出門,來俞家生了兒子,男人又去集訓,家庭重擔留給我!人說老年靠兒,兒子才這麽大一點就不聽話,惹人生氣,我啥時把你抓養成人?多年的冤屈一下湧上心頭,昏昏沉沉中,她來到老榆樹河灘,把手中的繩索掛在那棵剝光樹皮的老榆樹幹上,……


    夜幕降臨後,娘沒有像往日一樣哄自己睡覺,出去好長時間了,屋子裏沒有響動,寂靜的有點害怕,致祥不停地哭喊:“娘,娘!”


    哭聲驚動了鄰居柳知秋,兩口子一起來到致祥娘倆暫住的房間,不見玉梅。柳嬸說,“這娃今晚哭聲有點不對勁,剛才院裏有吵鬧聲,好像是他三嬸和老發昌淘氣了,你快去河畔看看!”知秋慌忙來到故裏河畔那棵老榆樹下,擋住準備自盡的玉梅,千說萬勸,把她領回家。


    真是遠親不如近鄰啊!玉梅跟著柳知秋回家後,氣也消了許多。柳嬸怕她還想不開再去老榆樹下,索性住了下來,“他三嬸,有啥難腸事,你說給我聽,別想著尋無常了。你看,”她指著已經在自己的懷中熟睡的致祥,“你的娃多乖,這娃會給你帶來福氣的,你的好日子在後頭!”


    玉梅這才把白天發生的事和著辛酸的眼淚敘述一遍,柳嬸也陪著掉了兩股眼淚,一邊幫玉梅打掃土炕,一邊說,“老發昌也有他的難處,牛國璧坐了三年牢,家裏突然冒出個女兒來,人前有牛國鼎背黑鍋,人後呢,沒有不透風的牆! 老發昌心中有鬼,最怕人揭自己的短。端不端你說了句‘有老子養無老子教訓’,撞了他的禿瘡疤疤。他是怕你找茬揭短羞辱他!亞男是個不懂事的娃娃,有老發昌護在前頭,國璧懶得管,她娘懼怕阿公不敢管,就把娃慣成這個樣子了。 ”


    “我也是氣急了,沒有多想,冒出這麽一句。”


    “這就叫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我這會也想通了。是我在氣頭上,怨不得人家。”


    柳嬸對柳知秋說,“你偷揣的洋芋這陣子煮熟了,給他三嬸拿幾個過來。這年頭吃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人人都偷著呢。他三嬸一個婦道人家,孩子又小,黑地裏出不去,幹著急沒方子!”


    柳知秋回家一趟,端來一盤煮熟的洋芋,遞給玉梅一個。玉梅看著已經睡熟的孩子,想著遠方的丈夫,不忍心吃下,一腔苦水一骨腦兒湧了出來,“柳嫂,為了這個娃,我看盡了眼勢,咋能舎下他呢?我是一時氣糊塗了。多虧你和柳哥,要不然,這陣我兩腿一蹬,啥也不知道了,我的娃咋能長大哩?你們對我一家的恩情,我不知啥時才能報答呢!”


    “快吃,他三嬸,別磨蹭了!你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你倒下了,這一家人就爛散了。不要作踐個家(自己)!你也不用說報答我,是你的娃救了你。你說,他咋就知道喊叫呢?不是他喊叫,我們咋能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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