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場十二級台風刮得人心惶惶,特別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的人更是人人自危,擔心有一天自己被揪出示眾。廣爺川北山的朱老三卻有些特別,他是刑滿釋放分子,按說也屬於“自危”的行列。但是,他不但不感到恐懼,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揪鬥的兩個人都是鬆柏峪的,其中一個還是他的仇人,這就叫人不滅人天滅人!


    朱老三年輕時接連娶過兩房女人,都短命夭亡。李鐵嘴說他是個三眼井麵相,要死三個女人。好事不出門,瞎話傳千裏,沒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土改那年,朱老三打聽到鬆柏峪有個叫郭愛愛的寡婦,男人俞紹禮被抓壯丁死在外頭,阿公私塾先生四老爺去世多年,當老師的弟弟俞紹樂吃住在學校,家門裏沒有當事男人。機不可失,老三動起了“叼寡婦”的心思。“叼寡婦”是流行多年的習俗,隻要瞅準對象,不需要聘媒人,不需要花彩禮,也不管寡婦中不中意,先搶進家門,既成事實後,再到娘家或者婆家認親。朱家弟兄五人,四個人全家全,唯有老三單身,經他一說,都覺得不失為一個方子,樂意幫忙。老五是故裏第一高拳,手下門徒不少。事不宜遲,弟兄五個加上老五的幾個徒弟,踏著夜色,直奔鬆柏峪而來。


    俞紹禮家莊院靜悄悄,不用老五親自下身法,早有弟子自告奮勇,翻牆而入開了院門。朱氏弟兄一湧而入,推開郭愛愛的睡房門。朱老五氣勢洶洶地說:“給你明說了吧!我們是叼寡婦的,你好加好願跟我們走,曹話好說,拜堂成親後再認親戚。你若不依,別怪我們無情,隻好讓這頭毛驢代勞!”愛愛隻聽說過“叼寡婦”的習俗,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叼寡婦”!她急中生智,大聲喊起來:“搶人了!快來救人!” 隻喊了一聲,第二聲沒喊出,就被搶親人捂住嘴巴,倒綁在毛驢背上,馱出院門。


    正好,如約前來幽會的俞世昌半路上聽見熟悉的聲音,知道大事不好,來不及多想,可著嗓子喊起來:“有人‘叼寡婦’了,有人‘叼寡婦’了!”


    喊聲傳遍了鬆柏峪。


    牛國璧睡得迷迷糊糊,睡夢中聽到有人喊“叼寡婦”,是俞世昌的聲音,來到自家的高房細聽動靜,郭愛愛家那邊雞鳴犬吠,便順手操起閂門擔,追了過去。


    搶親者不敢走大道,毛驢馱著郭愛愛走出鬆柏峪,上了鬆柏坡。他們打算翻過中山梁,穿過廣爺峽,再延山路到北山。聞訊追來的鬆柏峪人很多,有的拿著閂門擔,有的拿著推磨擔,有的拿著鐵鍁、扁擔,抄近路追到鬆柏坡,已能看清行走在山路上的搶親人了。斷後的朱老五自恃武功高強,沒把鬆柏峪人放在眼裏,撂了句狠話:“回去吧,鬆柏峪親戚,等拜堂後曹再認親吧。別費力氣了,你們鬆柏峪還沒有一隻咬狼的狗!”


    鬆柏峪人被朱老五的無禮與狂妄徹底激怒了,個個咬牙切齒,摩拳擦掌,準備與搶親人一決雌雄。俞世昌的意中人被搶,更是心如刀絞,他平日樂善好施,又是多年的莊頭,既有號召力又跑在最前頭,“快,擋住牲口!”


    搶親的人已經走到鬆柏坡頂的官堡跟前,郭愛愛被捆綁在毛驢背上,朱老五的幾個徒弟不離左右。俞炳文抄著一把鐵鍁,搶先一步擋住毛驢的去路,還沒出手就被朱老五劈頭一棍,倒在堡牆下的一棵馬鹿刺旁。說時遲,那時快,年輕力壯的牛國璧高高舉起閂門擔,乘朱老五出手打俞炳文的當兒,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腰上,“嚓”的一聲,閂門擔的一半握在牛國璧的手中,另一半已經不知去向。朱老五隻顧提防俞炳文,沒料到身後有人,及至耳邊傳來閂門擔的“呼呼”聲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也倒在那棵馬鹿刺旁。先他倒地的俞炳文,這時已緩過氣來,看得真切,掄起鐵鍁朝他的頭上鏟去,隻聽朱老五牙齒咯咯作響,一道深深的傷痕直通太陽穴,當下氣絕身亡。故裏頭號拳棒手被打翻在地,其他人見狀,自知遭遇強手,丟下郭愛愛和她騎著的毛驢,落荒而逃。


    朱老三因組織械鬥入獄,服刑期間,仍然不忘郭寡婦。刑滿回家一打聽,俞世昌病死獄中,郭寡婦尚未嫁人。老三又動起娶愛愛的心思,親自登門求婚。不用打問,他輕車熟路找到郭愛愛家。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幾間低低矮矮的房子。經過一番自我介紹後,老三說:“我死了兩個女人,你算上俞世昌也死了兩個男人,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便宜。不如兩家合一家,老了也是個照應。你嫁到北山也行,我上你家門也行,隻要你一句話。”


    轟動一時的“叼寡婦”事件後,郭愛愛成了故裏、廣爺兩道川出名的掃帚星,沒人再“叼”她的寡婦,更沒人登門求婚,一直單身。廣爺峽修水庫那一年,鄭致才書記在水庫工地遇上叼吃女,有意為這個可憐的女孩找個家,在全公社查訪稀男欠女的農戶,查訪到了郭愛愛。叼吃女和郭愛愛一見如故,認作母女。叼吃女結束了沿門乞討的日子,也告別了無名無姓的時代,愛愛為她取名俞彩霞。朱老三自報家門後,愛愛才仔細打量了這個給自己帶來厄運的人:尖嘴猴腮,頭發硬得像刷子,還配了一對招風耳。她沒有答言,隻是瞥了彩霞一眼。這彩霞是何等聰明的人,對娘的舉手動足再熟悉不過,出去一會兒,身後跟來一幫人。鬆柏峪人沒有不知道朱老三的,爭著搶著要看這個“能咬狼的狗”。朱老三雖然沒有挨打,但是那一雙雙噴射著怒火的眼神,足以讓他渾身打顫。他又一次落荒而逃!


    第一次搶親不成,他把仇記在俞世昌身上,因為俞世昌是郭愛愛的相好。第二次說親未果,他把仇記在俞紹樂身上,因為俞紹樂是郭愛愛的婆家弟弟。俞世昌已死,俞紹樂被當眾揪鬥,他能不產生快意嗎?


    散會好一陣了,會場裏聚集著一些人,慷慨激昂的說著什麽。朱老三走過去聽了聽,原來是下王隊的人商量揪鬥俞世珍。正好把朱老三這隻睡著的兔子提醒了:“下王家大隊能揪鬥俞世珍,北山大隊就能揪鬥俞紹樂他們!”


    朱老三也跟著這夥人走進公社大院,來到那間掛著“故裏會社革命委員會保衛組”木牌的房間。下王隊的人群情激昂,說俞世珍在下王隊當紅尖兵逼糧時出過人命,要求把俞世珍揪到下王大隊批鬥。朱老三也湊熱鬧,說鬆柏峪的反革命窩由來已久,解放前殺死龔愛第,解放後打死朱老五,一口氣點了五個人的名,除了俞打豹、俞紹樂,還有俞世珍、牛國璧和俞炳文,也要揪到北山大隊批鬥。保衛組負責人拿不定注意,帶他們來到池誌超的房間。


    池誌超聽完下王隊人的陳述說:“逼糧死人的問題,組織早有定論,現在翻騰這事就是翻案!你們想翻案嗎?”下王隊的人自然曉得“翻案”的利害,就這樣被三言兩語打發了。


    聽完朱老三的訴說,池誌超十分感慨:這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柳知秋上個展覽都死雞放不到架上,朱老三卻能挺身而出,站在鬥爭的最前列。解放初期鬆柏峪和北山因為“叼寡婦”械鬥屬於命案,人民政府早有定論,沒必要舊事重提,但不忍心朱老三的革命熱情受到傷害,同意押俞打豹到北山大隊批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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