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俞建社的人生發生了重大轉折,由貧農子弟變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家屬,紅小兵排長的職務被撤銷,鬆柏峪小學開除了他的學籍。


    再也不能檢查路人背誦毛主席語錄了!


    再也不能和同學們一起背誦語錄唱革命歌曲了!


    再也不能走進鬆柏峪小學的大門了!


    十四歲的孩子,不得不回到那個臨故裏河,背靠高崖,三麵土牆和開挖得整整齊齊的崖麵圈出的莊院,回到那個隻上了頭茬沒來得及上二茬泥,牆上裸露著長草節的房間,檁子上還貼著“立柱正值及時雨,上梁恰逢紫微星”的那副惹禍對聯。


    正趕上夏收。男勞力割了一個下午的麥子,天黑前還要去約莫十裏山路的中山梁另一側擔一回已經曬幹的麥剪。麥收時的太陽,一睜開眼睛就發威,俞建社隻穿一個褲衩,光著膀子,頭戴一頂發黑的草帽。草帽隻能遮擋住臉和脖子,陽光照在光脊背上,像針紮一樣,裸露在陽光下的脊背先變成黑色,接著,黑色上又泛出一個個小白點,小白點慢慢向周圍擴散,又變成一個個亮咻咻的水泡,一會兒水泡就失去光澤,出現皺痕、破裂,一塊塊薄薄的白色皮膚開始脫落。


    他光著腳片,走在小路上,曬熱的路麵燙腳,走進麥茬地,利刃般的麥茬刺得腳底流血。他好生奇怪,大人們也是光腳片進麥地的,咋就不紮腳呢?看著看著,看出門道了:人家是靸腳走的,雙腳不離開地麵,麥茬被順著地麵來的腳趾頭靸倒了,自然紮不了腳底!


    他肩膀上扛著一根長長的尖擔,兩根打有幾處結的束田繩綰在擔尖,走起路來,繩環撞擊擔尖發出“叮當叮當”聲。 “擔”是鬆柏峪人最基本的勞作方式,從河裏取水、把土肥送到溝溝矻矻的地頭要擔,從地裏搬運連著秸稈的糧食要擔,給公家交公購糧,從糧站運回返銷糧要擔!鬆柏峪的男人終身肩頭離不開擔,根據用途,肩上的擔又分三種:交公糧、打返銷糧的叫扁擔,兩端齊頭;擔水、擔土肥的叫水擔,就是在扁擔的兩端裝上撈鉤;搬運帶有秸稈的糧食的叫尖擔,就是把扁擔的兩端削尖,便於插進已經束起的田禾捆。俞打豹不在人世了,俞建設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他過早地進入了扁擔大軍的行列,第一次接觸的又恰恰是三擔之中技術含量最高的尖擔。


    為了趕在天黑前擔回糧食,他打了個提前量,笨鳥先飛,早早來到碼在地頭的麥垛前,一垛十剪,(剪:小捆)正好是自己擔的量。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又困擾著他:那個繩環放在上麵還是下麵,左麵還是右麵?他隻好立在地頭,等著大人們到來。


    第一個到來的是牛國鼎,他把肩頭的尖擔插在地上,解開掛在擔尖上的兩個繩子,瞅了瞅地形,繩環放在陡坡地的上麵,束麥捆時借自身的重量可以省力。就這一眼的功夫,牛國鼎已經把一個麥垛的十個麥剪壓成一捆,繩頭穿進繩環,束捆起來。


    建社學著牛國鼎的樣兒放好繩環,五個麥剪一捆,然後將繩頭穿進繩環用力扥緊。束繩還是爸爸用過的,時間久了,稍微用力就斷成兩截,建社沿下坡地滾出老遠才刹住。他顧不得屁股疼,翻起身子,走到麥捆前,將兩個繩頭搭在一起綰個結,生怕再次扽斷,先用小腿的力氣擠緊麥捆,再束上繩子。這時,牛國鼎已經束好另一捆,插上扁擔,一閃一閃地走人了。建社還在地裏忙碌著,額頭一茬一茬地冒生汗。束好兩捆麥子還不算,還得試擔眼、上擔。


    如果說束麥子是力氣活的話,試擔眼、插擔就要算技術活了。牛國鼎這些大人輕車熟路,對著束好的麥捆目測一番,擔尖順著束田繩子插下去,正好插在重心上,麥捆不偏不倚,平平穩穩,然後抽出尖擔,叫“試擔眼”。再將尖擔的另一頭伸進另一捆束起的麥子,調適穩當後,兩手配合,上下扶著尖擔,借助肩膀的力量,高高舉起麥捆,將尖擔的一頭插進事先已經試過的擔眼,這叫“上擔”。建社的擔是按爸爸的身材定做的,用起來有點長,兩隻手舉不起插著尖擔的一捆麥子,嚐試了多次,借著猛力終於舉起了,正在尋找試好的擔眼,狗日的山風遲不來早不來,偏偏這時來了,隻那麽輕輕地吹了吹,建社承受不住,舉起的麥捆“唔”地一下,掉在地上。直到後來上了電大才鬧明白,擔是個杠杆,自己的肩膀是個支點,舉起的那個麥捆是阻力,自己壓在尖擔另一頭的手上的力量是動力,肩膀將尖擔分成兩個力臂,由於個頭小的緣故,動力臂太短,所以費力氣就多。這是後話。


    夜幕已經降臨。眼前黑咕隆咚,頭皮一陣陣地發麻。越害怕越想起同學們說過的恐怖故事,越想恐怖故事越害怕。折騰的時間長了,已經沒了力氣,他舉不起那捆麥子了!隻得等當好兩捆麥子的位置,勉強穿進尖擔,身子鑽進尖擔下再立起身,擔著麥子行走。別小看“試擔眼”這個環節,這個環節保證了尖擔兩頭的麥捆平穩。他沒有扥緊繩子,擔眼也是白試,尖擔兩端的麥捆左右翻騰,尖擔在肩膀上翻滾,身子也隨著翻滾的擔擰起了麻花。沒走多遠,擔上的兩捆麥子散了架,麥剪是麥剪,繩子是繩子,尖擔是尖擔,誰也不理誰!


    十四歲的少年哭了,他第一聲喊“爸!”爸爸十二級台風後,羈押在公社,後來又送到縣看守所交代問題,因破傷風歿在看守所,已經和他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已經聽不到兒子的呼喚!他第二聲喊“娘!”娘這陣正在給沒有滿月的妹妹喂蓧麵糊湯!自打會說話起,他隻知道喊爸爸或者喊娘哭,除了爸爸,除了娘還能喊著誰哭?他擦幹了眼淚,十個麥剪捆一捆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向莊上走來。當他來到打麥場時,鬆柏峪拉起了齁聲!


    麥子收割過後沒幾天,建設就累倒了。先是便後少許出血,娘說可能是血痔,沒有引起注意。便血越來越嚴重,一次便一灘,娘催促起來:“建設,你是曹家裏唯一的男人,有個病兒疾兒的,要個家找醫生看呢!你要再有個三長兩短的,讓娘可咋過?”


    建設來找大爹。由於弟弟的緣故,俞抓豹的赤腳醫生也當不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哥哥當赤腳醫生,藥裏下了毒誰負責任?“大爹,我怕是有血痔呢,大便拉血!”


    “血痔咋會拉血呢?”抓豹分寸、關、尺,按浮、中、沉號了脈息,臉色沉重地說:“你這是思慮傷心勞累過度引起的脾陽不足,脾不統血證。你才是個長骨子娃娃,咋能下這樣重的苦呢!大爹給你開幾樣藥,見效就好,不見效就要去大醫院,千萬不能耽擱。”說完,寫好藥方。


    致祥拿著藥方去了大隊合作醫療站,新上任的赤腳醫生隻抓了甘草、幹地黃、白術、附子、阿膠、黃芩(各三錢)六味中藥,卻不知道“伏龍肝引”是什麽。抓豹告訴返二回來的侄子,“伏龍肝就是灶心土,燉好藥後,扳幾小塊放進去就是了。”


    大爹開出的藥方還真管用,一服下去,藥到病除。


    鬆柏峪分到了一匹退槽的老戰馬。不管啥馬,到了生產隊就是個耕地的。可是,戰馬隻會衝鋒陷陣,哪會拉桄耕地呢?耕地時,隊上派一個精壯勞力牽著它。幾天後,隊上將牽馬的活交給了俞建社。老戰馬和這個不及它身高的小夥伴一見如故,東撥東轉西撥西轉,很順溜。建社有了新夥伴,低落的情緒好了許多。午睡時間,他惦記著新夥伴,悄悄走進飼養室,牽著好久沒有擦洗渾身都是泥土的戰馬來到故裏河。他前腳走,飼養員後腳一路跟尋到河邊。當飼養員看到河邊的情景時,才放心地睡午覺去了。建社用自家的馬勺舀起清澈的河水,潑在戰馬身上,讓戰馬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戰馬使勁抖了幾下,抖掉身上的水滴,現出白色缺乏光亮的皮毛,兩隻小耳朵中間一溜黑白相間的纓毛,長尾巴一甩一甩,舌頭舔著建社的光膀子,好像要舔掉他脊背上泛起的那層死皮。


    吃過午飯,準備去學校的牛歲旺、俞致祥也來到河邊。牛歲旺說,“戰馬離開部隊前,軍官問站成一列的戰馬,‘下放你們去農村,你們願意嗎?’,戰馬不約而同地朝著相同的方向擺了一下頭,那意思是說願意!”俞致祥說,“怎麽可能,戰馬是畜牲不是人。”兩人爭得麵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要建社作出評判。建社笑而不答。


    每天上午,俞建社牽著戰馬的韁繩走在桄溝裏,戰馬順從地跟在他的身後,昂首挺胸地拉桄耕地。建社不耐煩時,手中的韁繩搭在馬背上,戰馬照樣跟著他走,一步不落。他掌握著戰馬行走的速度,平地走得快,陡坡地走得慢,不讓它累壞身子。下午,建社牽著戰馬,不論遠近,哪兒有它喜歡的冰草、蘆草就去哪兒。戰馬吃著青草,建社仰麵躺在地上,藍天白雲,不時飛過一群群的鴿子,一群群的麻雀,偶爾一隻蒼鷹打著旋兒,忽然,鬆柏峪小學傳來熟悉的歌聲:


    哎!


    一輪紅日光芒照,


    公社是所大學校,


    亦工亦農亦文亦武,


    方向明呀方向明,


    ……


    他的眼裏含著淚花,小嘴唇咬得緊緊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學校就在眼前,自己卻進不了校門,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湧上心頭。老戰馬吃幾下青草,總要昂起頭,抖幾下額頭上那一綹黑白相間的纓毛,朝著十字路口,它走進鬆柏峪的方向長嘶不斷。


    沒過多少日子,戰馬得了結症。肚子鼓得老高,不吃不喝,成天臥在地上,望著一個個前來探望它的人,嘴裏不停地發出“突突”的求救聲。


    戰馬是隊裏唯一的大牲口,大牲口和牛、驢不一樣。兩個老黃牛拉著一副桄,走得慢慢騰騰的,隻有皮鞭落在脊背上時才緊走幾步,放下皮鞭又是老樣子,一個上午耕不了兩畝地。毛驢子走得倒是比牛快,可是缺乏牛的耐力,走不了幾步就大汗淋漓,氣喘籲籲,耕的地場還沒有牛耕得多。這匹戰馬獨自拉著一副桄,走起路來“嘩嘩嘩”的,全然不知道將息力氣,一個上午就能耕三畝地。隊上人都把它當寶貝一樣看待。


    牛國鼎去古城請獸醫李萬裏。這個李萬裏也是故裏地界的一個奇人,熟讀《牛馬經》,練得一手治療騾馬結症的絕活,又略通占卜麻衣相術,外號李鐵嘴。解放前在古城開鋪麵,算卦兼做獸醫;解放後,離群索居,住在故裏古城外。牛國鼎一路打聽,在故裏河畔一個牆上沾滿雞毛的焼炭窯裏,找到了李萬裏。李萬裏五短身材,身著一領灰色道袍,非騾馬不騎。牛國鼎好言相勸說隊上唯一的戰馬得了結症,等著他治療,返回時便有馬騎。李萬裏這才破例騎毛驢出診。他下榻在生產隊飼養室,點將由俞建社伺候他,每餐必須有雞,雞肉裏不需放鹽,灑上花椒麵就行。隊幹部生怕建社有所閃失,隻好躲在飼養室外,暗中觀看動靜。


    聽說來了個奇人,人們爭先恐後地擠在飼養室窗口探望。看在俞建社的麵上,牛歲旺和俞致祥得到允許進了飼養室。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剛剛用過晚餐的李萬裏正襟危坐,口中喃喃自語,見兩個小孩走進來,停住絮叨,眯縫著眼睛打量起來,“你叫啥名字?”


    “牛歲旺!”


    “哪年生的?”


    “五四年!”


    “巳蛇午馬,屬馬的,你將來能當縣長!”李萬裏說完,眯縫著眼睛又念他的《三字經》了。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牲口和人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點響動也沒有。飼養室地上驅蚊子的白蒿草繩快要著光了,建社起身又續上一根。李萬裏說要小解,隻身一人走出飼養室,來到圈棚,掏出一枚長長的銀針,身手敏捷地朝戰馬的腹部刺去。戰馬抽搐了一陣,尾巴一揚,放出一個長長的響屁,“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將頭伸進槽頭,尋找飼養員特意為他準備的精飼料。建社聞聲趕來時,李萬裏已經裝好銀針,沒事人一般走出圈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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