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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梨樹下後院的主人換了兩茬,先是牛國鼎,現在是他的兒子牛歲旺。牛歲旺高中畢業回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有四年光景了,按政策規定,回鄉滿兩年就可以推薦當工人、上大學。不過,牛歲旺並不是很著急。他的前程看好,要學識有學識,要出身有出身,要能力有能力,隻要有合適的機會。他在故裏中學上學時就是校團委書記,回鄉後又擔任了鬆柏峪大隊團委書記,成立民兵小分隊(俗稱棒棒隊),他又自告奮勇擔任了隊長。


    李萬裏當年一句“你將來能當縣長”的話時不時回響在他的耳畔。你也別說,相麵、算卦這些東西雖然屬於迷信,但是很少有不受它影響的人,尤其是對於自己利好的消息。小時候,夥伴們開玩笑叫他牛縣長,他並不在意。長大後,他的心裏還真的打起鼓來:將來當縣長,論政治條件,曹在同齡人中是名列前茅的,家庭出身因先人俞魏丁的先見之明,地主成分變成了貧農成分。唯一不利的因素就是與俞惠萍定下的娃娃親。指腹為婚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法律不認可,但要是娶了惠萍,社會關係中就有個地主成分的嶽父,就會影響到自己的錦繡前程。


    歲旺要退婚,他娘不情願,他大嫌丟人現眼。他自己來到世昌堡,給李曉梅鄭重其事地談了自己的想法。訂婚幾句話,退婚話幾句,倒也幹淨利落。


    上次鬆柏峪大隊班子成員開會研究高梁小學民請教師推薦人選,事前他不知道消息,會後俞世珍才告訴他:“俞家爺為你可是盡了心的,如果你大爹能說句話就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你大爹關鍵時候胳膊肘向外拐了,提的是致祥,也不知他是咋想的!”歲旺怒氣衝衝地來到酸梨樹下前院,“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火氣直衝牛鬥的他說不出其他話。“咋?你俞家爺又拆我的台了,是不是?他這個人,咋就改不了這個毛病呢?歲旺,大爹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和你大兩個人就守著你這麽個獨苗,不說別的,我還指望著死後你在我臉上苫一把黃土哩!沒想到你這樣小肚雞腸!如果是鬆柏峪小學缺人,抬腿就到,早晚飯能吃到時節上,倒還罷了。高梁小學離曹十裏路,起早睡晚的你願意吃這個苦?致祥和你一起長大的,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沒有其他門路,讓他一馬又有何妨?你這次占了一個機會,以後更好的機會來了讓我咋開口?”現在看來,聰明半世的大爹也有糊塗的時候!俞致祥竟然過關斬將,進高粱小學不到一年,鬆柏峪小學辦成了中學,又當上鬆柏峪中學的社請中教了。你大概有所不知,社請中教每個月25元工資,20元幹吃淨落,5元交給生產隊記工分,參加生產隊分配,糧食也有,柴草也有。鬆柏峪的情況不好,要是換成其他生產隊,比一個幹公事的人還強。你口口聲聲叫我讓他一馬,讓來讓去,人家超出我一大截!萬丈高樓平地起,哪有一口吃個胖子的事?牛歲旺打從心眼裏佩服的池誌超也是由教師一步步幹起的,這陣快要當縣長了!


    歲旺也在埋怨故裏公社的幹部。論文化知識,自己趕不上俞致祥,但都是同年畢業的高中生,能差多少?論家庭出身,我牛歲旺根正苗紅,三代貧農,俞致祥的家庭成分雖然是下中農,但他的父親被管製,舅家是大地主。論政治思想覺悟,兩人簡直不是一個檔次,我牛歲旺是大隊團委書記,俞致祥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共青團員。上邊反複告誡人們 “又紅又專”,第一位是“紅”,第二位是“專”,到你們這些人手裏,咋就歪嘴和尚念經——把經念歪了呢?他覺得這不隻是對自己不公平的問題,而是事關培養什麽人的方向路線問題。


    牛歲旺擔任小分隊長以後,自作主張策劃了了一次行動。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抄了幾個五類分子的家。在俞紹樂家抄出了一份未發出的信,信裏透露著嚴重的不滿現實情緒。在俞炳義家中抄出了一批線裝書,上麵還有俞致祥讀過的標記和注釋,俞致祥的社請中教就這樣泡了湯。但是,重新上報社請中教人選時,牛歲旺連鬆柏峪大隊這一關都沒過。多數大隊幹部說他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牛國璧對這個不聽話的侄兒賭著氣,俞世珍也是孤掌難鳴。社員們背地裏戳他的脊梁骨,說他心術不正,沒本事隻會嫉妒人。鬆柏峪中學的老師更不會有人說他的好話,那幾個民請教師巴望著自己頂這個缺呢!各人所站的角度不同,想法不一,說法卻出奇的一致:棒棒隊離開牛歲旺,別人還真玩不轉呢!


    自從牛歲旺退親後,牛國鼎把家裏的掌櫃也辭了,“有這麽能行的兒子呢,我還操這心幹啥?”對兒子的事看不慣也是一忍再忍,不發表意見。出了這事後,他再也沉不住氣,都埋怨歲旺好幾回了,“你俞家爺那是日弄你呢,你咋不長記性?娃娃時給人當槍使,大了還是老樣子!你大爹難道對你娃有另心不成?你娃還嫩些,幹損人利己的事被人罵,曹還圖了個啥。幹損人不利己的事被人罵,你說曹圖了個啥?”


    “大,這不是損人利己不利己的事。致祥看老書那是犯政策的事,犯政策就不能當中教!”歲旺耐著性子解釋說。


    “政策?政策還不是由人執行呢!公社、大隊幹部說不犯政策就不犯政策,說犯政策就犯政策,縣上的領導咋知道俞致祥看老書呢?就說人家看老書算個啥事呀!”國鼎耐著性子開導兒子。


    “不是個事也是個事呀!”牛歲旺嘴裏不願意承認國鼎說得對,心裏也在為這事叵煩:查出老書拉下了俞致祥,自己還是沒上得去,還有躲在暗處的人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不過是被人利用,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查了他爸的房間,能支過差事就行了,還要查致祥的房間。這一查,把事出下了!幸虧致祥這娃想得開,如果像俞紹樂一樣出個事,人命關天,認真追究起來,人家是下中農成分、共青團員,責任是誰的?還不是你娃的!”國鼎是個睜眼瞎,不懂政策,說的這番話都是在廟嘴上聊天時聽來的。


    歲旺娘也在嘮叨,“惠萍這娃好著呢,脾氣好,心眼好,模樣俊,就是這陣我都不想丟手呢!你這個愣蟲聽信李萬裏的胡言亂語退了婚。臧,弄了個啥夥計?你一丟手,去了人家的籠頭,人家還攀上北京小夥呢! ”


    “說了多少遍了,聽得人耳朵都起老繭了,像她這樣的貨誰想要誰要,反正我是不要!”


    “咋樣的貨,說出來我也聽聽!”


    “……”


    棒棒隊長呀棒棒隊長,沒當上時覺得是個官,當上了才發現官不大權沒有,實惠不多粘牙事不少!酸梨樹下來了一個討飯的,手拄著打狗棍,背著一個裝過尿素化肥的牛皮紙口袋,蓬頭垢麵,“老媽媽,給一點饃饃,好幾天水米不打牙了!”


    牛歲香打開院門,討飯人又換了稱呼,“小姐姐,給上一點饃饃,湯湯菜菜的都成哩,肚子裏像貓抓一樣難受哩!”


    看著討飯人那副可憐巴幾的樣子,歲香捂著嘴巴差點沒笑出聲來,跑回廚房忙著為他找吃的。


    歲旺一聽這聲音,氣就不打一處來:“俞殿元,你身強力壯的不好好生產,在自己莊上討飯,這不是給大好形勢抹黑嘛!”


    “小爸爸,”討飯人的輩分總是比所有人都低,年齡總是比所有人都小,不然,咋能說低聲下氣呢!“小爸爸,斷頓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呢,有方子不幹這事,這身子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出的。你行行好,多多少少給一點吧!”


    “聽你這油嘴滑舌的樣子,就不是省油的燈。走,跟我到大隊部去一趟!”每次安排回銷糧,都有人出來討飯,製造緊張空氣,為的是多爭些回銷糧。這俞殿元倒好,安排回銷糧才沒幾天就出來討飯,而且是在自己莊上討飯,這分明是給幹部難堪嘛!


    俞殿元很配合,沒等得及歲香取來的饃饃,就乖乖地跟著牛歲旺來到廟嘴上的大隊部。俗話說,人有大小口沒大小,到了吃飯時間俞殿元也要吃飯!民兵小分隊成員家家吃回銷糧,誰家都沒有多餘的,還得隊長家管飯。


    “歲旺,別人當幹部能多吃些回銷糧,你這幹部還要倒貼。”娘不停地埋怨。


    歲香也火上澆油:“我把饃都拿到大門口了,好言打發不就得了?你不讓給,說公事公辦哩,就你能行?這下可好,給曹家請來一個駐隊幹部!”


    牛國鼎沒開口,看那眼色就知道窩著一肚子氣。


    歲旺口氣軟了下來,“殿元哥,都是鄉裏鄉親的,我也就不追究你了,回家去吧!”


    “回家,我是咋來的?”俞殿元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就是一個討飯的,求爺爺告奶奶,為的啥?就為這張嘴!你把我弄到大隊部,不用求爺告奶就有飯吃。說實話,這麽美的事巴望不得呢!你別說,我哪兒都不去!”


    歲旺見他軟的不吃又來硬的,“你這是給大好形勢抹黑,知道嗎?別給臉不要臉!”


    “要殺要刮隨你的便!”俞殿元軟硬都不吃,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牛國璧被牛國鼎請到後院來了,“俞殿元,不就是沒有安排上救濟糧嘛?回銷糧沒少你一斤,犯得著在自己莊上出這身子嗎?”救濟糧和回銷糧還是有區別的,救濟糧不用付錢,回銷糧得按照牌價付錢。


    “牛支書說得對,這年頭不安排救濟糧的是什麽人?不是地富就是富漢,你可知‘說人富是謀人死’嘛?”


    “為啥不來我家討飯?”


    “還沒到你家就被牛隊長擋駕了!”原來,俞殿元為自己沒有安排救濟糧的事,打算到幾個幹部家要飯。第一家去了俞世珍家,人家二話沒說,端出一碗紅薯麵。牛歲旺是第二家。


    牛國壁答應他,從隊上留的籽種裏借三十斤,下次救濟糧撥來時補上,俞殿元才千恩萬謝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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