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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繼愈中文係學習三年後,留校團委工作。


    校園東側有一幢灰色清水磚牆的三層樓,清一色的單身宿舍,每間十一二平方米左右,不帶廚房,需要“造飯”的在樓道裏“埋鍋”,每個樓層設一間公用廁所。這就是超期服役達原設計時間三倍的筒子樓,也是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建築。頂層有一個房間,周繼愈和他的父母都在這裏。母親薑桂芬在後勤部門工作,這間筒子樓就是分給她的宿舍。繼愈沒有去兩人合住的集體宿舍,住進母親的筒子樓。


    周忠武年過六旬,個頭不高,腰板硬朗,精神矍鑠,一身銀灰色的中山裝。他在政府部門工作,已經離休。為了旺旺母子的事,專程來兒子的住處,“再不能拖了!旺旺都五歲了,若不盡快領到北京來,沒有一年的適應期,孩子怎麽上學呢?”


    “是啊,人家太不容易了!母女倆抓養一個小孩,還背著‘作風問題’的罪名,被人指指點點。現在到處平反冤假錯案,我們家也應給人家一個名分才是。”周繼愈的情緒有些激動,這是難免的。三年的學生生活,由於擔心影響前程,沒有給她寫過信,也不知道孩子的情況。三年來,他把對惠萍母子的思念強壓心底,默默地承受著生離的熬煎。畢業留校後,他打算和惠萍取得聯係,傾吐積壓在心底的思念,盡為人之夫為人之父的責任。母親薑桂芬仍然心有餘悸,囑咐兒子按兵不動,由自己出麵投石問路以後再作打算。薑桂芬托人帶給惠萍一封信,慌稱繼愈準備考研究生。惠萍也回了信,隨信寄來旺旺的照片。周忠武看到孫子的照片,舔犢之情溢於言表,把照片裝在胸前貼身的口袋裏,有空就拿出來看。離休以後,更是天天催促將母子二人接回北京。


    “你們兩個說得都在理,可是你們想過沒有,繼愈和惠萍屬於非法同居,旺旺母子來北京後算什麽名分?繼愈才工作不久,和惠萍的事傳出去對前程有沒有影響?”周繼愈當學生時大灶吃膩了,留校後不願去大灶。為了自己的寶貝兒子,薑桂芬的業餘時間不得不和油鹽醬醋打交道,不得不在這間筒子樓裏奏響鍋盆瓢碗交響曲。對兒子,她一直覺得有些虧欠。他初中畢業上山下鄉,去了山大溝深的故裏,一去就是十個年頭。該學知識的時候沒有上學,該長身體的時候沒有吃好。現在,一家人終於團聚了,哪怕自己多幹點家務,也不能耽誤兒子的工作和學習。一股清油炒蔥花的味道從樓道飄進房間,開水煮掛麵加幾個荷包雞蛋,薑桂芬已經做好午餐。


    三人邊吃掛麵邊說事,這樣的家庭會議已經開過好多回了。“一直拖不是個辦法,遲解決不如早想辦法!”周忠武恨不得旺旺馬上回到自己身邊,年過六旬,孫繞膝前,也是人生一樂呀!


    繼愈從故裏歸來,就把他和惠萍之間的事告訴了薑桂芬。但是,薑桂芬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鬆柏峪充滿複雜和特殊的情感,他們一家人的命運或多或少與鬆柏峪相關。“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難道你忘了,你的階級異己分子的罪名又是怎麽來的?”


    周繼愈是駐過鬆柏峪大隊的脫產幹部,對鬆柏峪的基本情況還是了解的,“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別有用心的人總是極少數。鬆柏峪寫證明材料的當權者是俞世珍,土改時就是他主張給俞爺爺定地主分子的!鬆柏峪的老百姓倒是挺純樸的。你看那個叫俞致祥的小夥子,是人家替我背著黑鍋,我才順利走進大學校門的。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咱對人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曾說過!”


    “不是我們無情無義,實在是事出有因,時機成熟我們一定得感謝人家!但是,你考慮過俞家的成分沒有?你爸做了幾天俞世昌的養子,還是部隊首長的安排,都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我們老了不要緊,繼愈才開始生活,地主成分的嶽父會帶來什麽影響?”她對這個從未謀麵的小孫子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


    “媽,你說這些幹啥?現在都什麽年月了,還說這些!”


    “不說不等於不想,你沒經過不知道害怕,隻要你和俞惠萍結了婚,一個地主嶽父的社會關係就記入檔案,它會伴你終身的。”


    “地主富農成分取消了!”


    “成分一欄填什麽?”


    “填群眾!”


    “貧下中農填啥?”


    “還是貧下中農!”


    “群眾和貧下中農一樣嗎?”


    “媽,你不懂,這是結婚,首先得考慮感情!”


    “我們這一代有好多都不是自由戀愛的,還不是過來了!”


    “那是你們這一代人的事,我管不了;我的事也不要你管。媽,我不和你說這些。一句話,你辦還是不辦?”


    “辦,辦,辦!旺旺母子住哪兒?俞惠萍的戶口如何解決?在北京幹什麽工作?”薑桂芬像放連珠炮一樣一股腦拋出三個問題,心裏卻在埋怨著繼愈,去故裏下鄉那是權宜之計,回北京是遲早的事,談什麽戀愛呀,年輕人就愛感情用事!轉念又一想:繼愈遠在異鄉,舉目無親,在寂寞無助的時候突然遇上心儀的女子談情說愛,求得感情上的慰藉也是很正常的,她的心腸又軟了下來。


    “媽,反正我是非惠萍不娶,人家在咱最艱難的時候給了我家庭的溫暖,咱現在好了,就把人家忘得一幹二淨!”周忠武表示讚同:“繼愈說得對,人不能沒良心!我已經有負於俞家一回,兒子可不能再來第二回了。”


    已經用完餐的桂芬係上護裙,準備收拾碗筷,“良心,良心,你就知道良心,你吃虧就在事事講良心!你看你的戰友至少都是司局級了,你才是個處級。”


    “這就不錯了,多少人為了無產階級的江山死在了槍林彈雨之中,和他們相比,我們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別再高談闊論了,解決一下實際問題。還有一勺飯,你們倆誰來解決?倒掉怪可惜的,不倒掉影響我洗碗。”桂芬開始收拾飯桌了。說是飯桌,實際上是一桌兩用,平時是辦公桌,開飯時是餐桌。不要說沒有餐桌,就是有餐桌,也沒空間擺放。


    “繼愈加一些吧!我是不敢加的,筒子樓不比我們單位的家屬院,一層樓隻一間廁所,喝得多要不停地上廁所。我可受不了這份洋罪!”周忠武為了減少入廁的次數,茶水都不敢喝。


    “好的,給我盛上!咱還是說惠萍和孩子的事吧。媽,你不要考慮那麽多,咱一步一步來好嗎?”繼愈與父母親已經商量好幾回了,每次都是無果而終。


    “你說咋辦呢?”說歸說,薑桂芬對兒子向來還是寬容的。


    “你能不能在你們後勤部門給她找個差事,再等機會。”


    “你在團委工作,將她弄到後勤,你們兩個怎麽來往呢?時間久了,沒有不透風的牆。眼下正是‘五講四美三熱愛’運動掀起*的時候,你給團員青年怎麽說呢?想辦法隻能在外麵想。”桂芬更看重的是兒子的政治生命。


    “孩子是周家的骨血。當年不是俞世昌救我一命,十個周忠武也不在人世了。如今他的兒媳和孫女又含辛茹苦地抓養著我們的孫子,我們周家欠著俞家兩代的人情!我想辦法,就是豁出這個老臉也要把惠萍母子接到北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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