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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萍母子去北京的事費了不小的周折,總算有了眉目。為了替惠萍找一份事幹,周忠武沒有少動用他的戰友、同事、老上級,一個個愛莫能助。有個和周忠武一起在農場共過患難的同事答應試試看。他愛人是一家副食品店的營業員,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大肉成了奇缺商品,居民手中拿著肉票,還要老早排隊,輪到跟前說不定就沒貨了。由於油品嚴重不足,居民買肉時都想方設法買些膘肥的,既解饞又能添些油水。至於買到手的肉是肥是瘦,就全由售貨員說了算。令周忠武既吃驚又高興的是就這個小小營業員,居然辦成了級別比她高出一大截子的人辦不成的事。


    周繼愈來到闊別六年的鬆柏峪,來到並不陌生的世昌堡。一大清早,他和兒子旺旺還沉浸在香甜的夢裏,惠萍已經走進廚房收拾早飯了。她有些納悶,要是往常娘早起床了,今天怎麽不見動靜?這幾年,她為了女兒和外孫沒少操心,今兒個周繼愈來了,算得上一家人團圓了,肩頭的擔子卸下了,繃緊的神經放鬆了,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日頭冒花刺時,旺旺一覺醒來,推開給自己穿衣服的有點陌生的爸爸,一個勁兒地喊“舅奶!”卻無人應聲。孩子光屁股來到舅奶的房間,突然大聲喊起來:“媽媽快來看,舅奶怎麽穿這樣的衣服,叫不喘?”


    惠萍放下手中的夥計,趕忙來到娘的房間,“娘!娘!娘!”,連喊三聲娘都沒給聲氣,俯下身子看時,隻見娘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色蠟黃,手腳冰涼,安詳地躺著,早已沒了氣息。惠萍兩眼發黑,大腦一片空白,哭天搶地, “娘啊娘,你不能這樣走啊,你不能丟下我和旺旺不管啊!”旺旺也跟著哭了起來,口中“舅奶 !舅奶 ”地叫個不停。


    周繼愈胡亂幾把穿上衣裳,跳下炕,顧不上穿鞋,赤腳來到曉梅的房間,扶起惠萍,“惠萍,人死是不能複生的,現在最要緊的是料理後事。眼前隻有你我兩個大人,忙不過來,你說怎麽辦呢?”


    惠萍就像一棵落上黑霜的青苗,頓時散了架,“我看著娘的遺體,你快去泰山廟嘴大隊部告訴國璧爸。如果國璧爸不在就給俞致祥掛電話,讓他馬上回來!”


    “俞致祥在哪裏?”惠萍的話讓周繼愈如墜九裏雲霧,他駐隊時和俞致祥話都沒有說過幾回,這幾年更是不通音訊。


    “故裏中學。”惠萍這才想起忘記告訴致祥的工作單位。


    “喂,我是俞致祥,請問你是哪位?”俞致祥從宿舍被喊到學校辦公室,拿起擱在辦公桌上的電話聽筒,焦急地問。


    話筒裏傳來純正的京韻普通話,“俞致祥同誌,你好,我是周繼愈!”


    “周繼愈?是你!你在北京吧?”俞致祥和周繼愈電話通話還是第一遭。


    “我在鬆柏峪大隊部,李阿姨已經去世了,家裏隻有我和惠萍兩個人。牛國璧叔不在大隊部,惠萍說你能不能馬上回來?”


    “啊?!”電話裏不再有聲音。俞致祥敲了敲聽筒,又看了看插線是否接觸不良,都無濟於事。不用說,這是對方掛斷了電話,想問更詳細的情況已無可能。那天,王校長親自交代任務,給畢業班臨時帶幾天數學課,沒想到不帶則已,一帶學生們不讓走人。帶完了畢業班的他這幾天才徹底放鬆下來。俞致祥蹬上同事的摩托車一溜煙出了校門,迎頭遇上騎自行車來古城辦事的牛國璧。致祥擋住牛國璧,把自行車交給學校門房,馱上他朝鬆柏峪跑。牛國璧一連聲地問:“這娃,啥事有這麽急呢?”


    “我幹娘歿哩!”俞致祥頭也不回地說。


    “啊?你說的可是真話?”牛國璧一驚,手一鬆,差點從摩托車上摔下來,“昨天還好好的,說是周繼愈接惠萍去北京團聚,給繼愈準備飯,高興得跑東家去西家的要菜水,咋能說歿就歿呢?”


    致祥好像察覺出了什麽異常,“咋?借菜哩?”


    國璧努力回憶著一天前的情形,“是的,她到我家、彩霞家、炳文家、你家、抓豹、建社家都去過,我知道的就有這六家,還有我不知道的。”


    俞致祥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國璧爸,你不感到有些意外嗎?”


    “有啥意外的?”


    “現時人們的觀念也變了,責任田裏除了種莊稼也種菜水。眼下正是瓜果蔬菜成熟的季節,誰家菜園子裏沒幾樣菜水?她這樣跑東家去西家的要菜水,是不是在向人們告別呢?”


    牛國璧如夢初醒,似乎明白了李曉梅的真實用意,後悔不跌起來,“你說得對著呢。哎,你看我這死腦筋,咋就沒這個轉腸呢?”


    故裏河水早已幹涸,摩托車駛在河床裏,車輪擊打得鵝卵石亂濺,一會兒的功夫,駛進了世昌堡。


    惠萍和旺旺守護著李曉梅的遺體,聲嘶力竭地哭著。周繼愈勸了惠萍哄旺旺,哄了旺旺勸惠萍,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了下來。


    牛國璧掀起曉梅身上的紅色苫單,曉梅睡在新縫的紅褥子上麵,身穿當初來俞炳武家時的嫁衣,綠色的緞衫因年代久遠有些發黃,邊緣處的經線已經磨斷,白色的緯線露在外麵,紅色的綢裙拖到腳底。黑色條絨鞋幫,白雁塔布鞋底,鞋底上沒有密密麻麻的麻繩針腳,而是用白線繩象征性地納了幾下,針腳很稀。在她的身旁放著一封信,工整的趙體毛筆字,剛勁秀麗。


    惠萍:


    請原諒娘不辭而別!


    二十三年前我就準備隨你爸爸而去的,當那塊我親手繡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蠶絲手絹埋入地下時,我的心也被埋了。


    你國璧爸一番話提醒了我,我不是隻身一個人,肩頭上承擔著沉甸甸的責任:我的女兒惠萍,我必須把你撫養成人,為了我,為了你爸爸,也為了你爺爺!


    我承受了不堪之重,我感到了力不從心,我想偷閑我想休息我好想你爸爸了。當初他為我被無辜開除學籍而無怨無悔,我和他相約白頭到老,何曾想不到十年就陰陽相隔!周繼愈的到來,讓我能抽出身子了,到了卻我的心願的時候了。


    是鬆柏峪的父老鄉親幫助我們孤兒寡母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衷心祝願好鄉親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


    女兒,你沒有經過喪葬之事,我的衣服已經穿好,被褥也早已準備就緒,唯有棺材一時不便,隻好有勞你老柳伯、國璧爸他們了。


    娘絕筆


    1982年8月x 日


    “你說你這是何苦哩,苦日子熬出頭了,咋能自己結束自己呢?”牛國璧重新蓋好苫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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